侯寶林在密云

☉王敬魁

相聲藝術大師侯寶林生前把笑聲帶給千家萬戶，逝后，給人們留下了無盡的懷念。近年來，人們通過各種形式，回憶他在舞臺上認認真真地塑造藝術形象、在舞臺下認認真真做人的種種生動事例。

這里有一段故事，卻是過去未曾披露的，那是侯寶林先生生前下鄉，在北京郊區密云縣河南寨村與農民相處一年之久的故事。

1964年春節過后，侯寶林先生穿著褪了色的軍棉衣、半舊的軍鞋，戴著軍帽，自帶行李，來到密云縣河南寨村。從外表看，不相識的人，誰都不會想到這就是相聲大師。他的住處是一排三間的東廂房，和劉寶瑞、曹桂林與房東劉保元住南間。劉保元很抱歉：“這房子還沒倒垅，冬天透風，夏天漏雨，委屈您了。”侯寶林說：“我小時候，住北京羊角燈胡同，半年搬五次家，都是東房，一家六口人住八平方米的小屋，我搭飯桌睡覺，哪有您這房子寬敞呀。”說得房東心里踏實了。

侯寶林白天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早晚有空幫劉家挑水、喂豬、掃院子、起糞、淘廁所，不怕臟、不怕累，啥活計都干，一點不格料（外道），跟家里人似的。初到劉家，去撿雞蛋，讓母雞把手啄了，便風趣地說：“還不認識我呢！”以后，侯寶林經常喂雞，母雞見他就咯咯叫，像迎接主人。劉家當時使的是柏木水筲，一擔水有百十斤，房東不讓他挑水，他搶著挑，把扁擔藏在他屋里。他當時47 歲，開始只能挑半筲，還兩手托著扁擔，讓人怪心疼的。兩個月后，也能挑滿滿一挑水，走起路來，扁擔顫顫悠悠的，侯寶林美滋滋的。

當時，劉保元的大孫子安兒不滿周歲，侯寶林經常抱著安兒哄逗，有時尿濕了身上的衣服，他也不嫌煩，還給孩子烘烤尿布和棉褲，弄得滿屋的臊味，房東趕忙搶過去，怪不好意思的。侯寶林卻說：“誰家的孩子不是這個德行味！老兒子、大孫子，老人家的命根子，這是樂呵活。”說著，奪過尿布繼續烘烤，讓房東去忙別的家務活。侯寶林每次回京，都買來食品和玩具。這些玩具連大人都沒見過。每逢房東說感謝話時，他總說：“這會兒生活好了，孩子都有福享。不像我小時候，只能拿‘格檔’（秫秸稈）和筷子當玩具。”

侯寶林與人為善。劉保元脾氣犟，兒媳婦年輕性子急，常因家庭瑣事而吵架頂嘴。他就講古比今，甚至用戲劇的唱詞，恰到好處地勸解，勸得劉保元心平氣和，兒媳婦破涕為笑。侯寶林關心別人勝過關心自己。他看到房東屋里用土坯搭的爐子，既費煤又不暖和，就自己花錢買來鐵爐子。房東的兒子乃興患了病，需要到大醫院做手術。當時農民一個日工只能掙幾角錢，一百多元的住院費很難籌措，侯寶林就拿出50 元錢相助，劉家不肯收，他焦急地說：“算你借我的，治病要緊。”后來，乃興痊愈出院了，劉家賣了肥豬立刻還錢。侯寶林說：“咱不是常說，勞動人民是一家嗎？一家人就別說兩家話了。”說著，把錢又塞給劉保元。侯寶林身體不太好，加上活計累，有時感冒發燒，他卻不肯花錢買藥，經常是熬點姜水喝，堅持干活。

房東兒媳趙秀芝說：“我公公脾氣犟，可跟侯先生挺合得來。侯先生在我家住了八個多月，他的好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人說，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一富一窮，乃見交情，一點不假喲。”

唱幾個段子，哪能架子哄哄的

侯寶林在村里體驗生活時，到各戶吃派飯。開始，和社員一樣吃玉米餅子、高粱粥、白薯。因為剛剛度過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村民，開始時對吃張口飯的中央廣播藝木團的演奏員不太歡迎。曾有人撇嘴：“他們是天橋把勢，光說不練，不會干活，只會添亂。”“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但當農民們看到這些演奏員干活使真勁賣力氣時，便又很受感動，就千方百計改善伙食。遇到這種情況，侯寶林便勸說：“別把我們當貴客，我們這些常客，是普通勞動者，再這樣，就不到您家吃飯了。”有時吃派飯，群眾把侯寶林當長輩，做些好飯菜，由家長陪著先吃，但他卻堅持與全家人一起吃普通的飯菜，把好吃的讓給孩子。

相聲大師侯寶林

侯寶林從不以名演員自居，臟活累活搶著干。一次，侯寶林在菜地栽苗，先蹲在地上栽，時間久了，腰腿疼得難忍，就跪著一步一步向前爬著栽。婦女隊長高久良見后勸他早點回去休息，他卻堅持著和社員一起收工。農活忙時，連當村的好勞動力都累得怵天刮地的，他竟不落一天地出勤。每次打中歇，都有人請他唱幾句、說幾句的。侯寶林有求必應，有時唱幾句各種腔調的戲劇，有時現編現演，在菜地干活，他把各種蔬菜名連接起來：西紅柿紅彤彤，嫩黃瓜水靈靈，還有菠菜羊角蔥……干活挺累心高興。吆喝出來抑揚頓挫，字正腔圓，比唱歌還好聽。有時說個小謎語：你來我也來，我不來你也不來，打一動作。大家猜不出時，他就指著身旁一老農說，請看。謎底原來是揣手。他經常逗得大家前仰后合地樂出眼淚，忘了疲勞。大家都愿意和侯寶林一起干活，心里喜歡他、敬重他。

高久良是本村劇團演員，讀過不少書。她說：“高爾基曾講‘照天性來說，人都是藝術家。他無論在什么地方，總是希望把美帶到生活中去’，這段話正是侯先生的寫照。”侯寶林做到了心靈美、語言美、行為美，把美帶到生活中去了。一次，隊干部跟他開玩笑：“您能說會唱，就不會擺架子！”侯寶林很認真地說：“小時候學藝，忍饑挨餓是常事，挨打受罵家常便飯。那會兒擺地攤，刮風減半，下雨沒飯，加上特務搗蛋。現在，趕上好世道，哪能唱幾個段子，就架子哄哄的？脫離群眾，咋當演員！”

馬三立、劉文亨、侯寶林、楊少華合影

高山不棄抔土

為了提高相聲藝術質量，縮短藝術和群眾的距離，侯寶林特別珍惜體驗農村生活的寶貴時間，虛心向農民求教，從農村的風土人情、文化古跡中汲取藝術營養。

侯寶林房東的近鄰是公社牲畜配種站，站長老金說話幽默風趣，滿肚子的故事。每到傍晚，當地農民聚在那里談古論今，不時發出陣陣笑聲。侯寶林吃過晚飯，就去聽他們侃大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侯寶林終于以牲畜配種站為題材，編演出相聲段子。

孫老頭雖不識字，但說話俏皮，經常逗得別人捧腹大笑。侯寶林和他一起干活時，學了不少諺語、方言、笑話，如“兒嘍”“喔吼”等，還追根問底地探討。后來，侯寶林在給當地農民演出中，用“兒嘍”“喔吼”等組成連環包袱，觀眾感到非常親切。

人稱“恒爺”的宗士恒，年輕時為了生計，出塞外、下關東、跑江湖，看相賣藥，伶牙俐齒，機敏詼諧。當時沒有市場經濟，生產隊產的瓜果梨桃得套上大車去城里叫賣，別人一天也賣不了一車，只要恒爺跟車去賣，不到一個時辰就賣完了，還能賣出好價錢。原來，恒爺把瓜果的名字、特性編成唱詞，半說半唱，男女老少都愛聽，聽完就買。侯寶林主動與恒爺交朋友搜集民間唱詞，他倆成了知己。

侯寶林在河南寨村，有不少像恒爺、孫老頭、老金這樣的知己。

河南寨村附近有密云縣古代外八景的兩個景點。一處是“圣水鳴琴”。此處有圣水泉。據《長安客話》載：“密云山不出泉，唯南十里山麓有二泉，相逾數尺匯成一流，故稱圣水泉。”據縣志記載：“明萬歷初年，薊鎮總兵官戚繼光駐軍密云時到圣水泉觀賞，捐款籌措修建圣水泉，并在泉邊修建了一座龍女廟和一個過涼亭。使圣水泉的水發出清脆的古琴聲音，故稱“圣水鳴琴”。侯寶林在生產大隊長的陪同下，詳細參觀了這一奇觀。

另一處是“黍谷先春”。據黍谷山廟碑記載：“春秋戰國時期，燕國太子丹重修黍谷山廟。”這里有鄒衍廟、鄒子祭風臺、鄒子別谷院。黍谷山峰距河南寨村20 里，侯寶林在大隊書記曹德山陪同下，起五更步行來到此山。他倆從險峻的石梯攀到山頂。當時山上柏樹成片，雜木成林，山峰陡峻，山花遍野，鳥語花香，景色誘人。曹德山給侯寶林一一介紹了這里的西嚴寺、大雄寶殿、三皇廟、龍王廟、觀音廟、娘娘廟等十幾處寺廟和每年三月三、四月十五廟會的盛況。還介紹了“化雪石”、文殊井、虎溪橋、葛蘇文洞中練飛刀的來歷和傳說。侯寶林看到這里不僅風景幽雅，而且古跡寺廟頗多，興致很濃。他不顧盛夏中午的炎熱和饑腸轆轆，站在望京石上觀看北京遠景。在下山的路上，侯寶林請曹德山又講了路邊“望兒山”、聚寶盆的傳說。曹德山說：“侯先生像小學生似的問這問那，我以為是城里人好奇。后來在村里演出相聲《游黍山圣水》，才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真是大海不擇細流、高山不棄抔土，所以成其大、成其高。”

背糞筐的是大師

侯寶林和當地老農一樣，經常起五更拾糞。一次，他拾糞時看見一輛車在沙坑旁爬坡。因為坡長、超載，拉長套的南牛不與轅騾子勁往一處使，總拉不到沙坑外。車把式一個勁地抽打轅騾。侯寶林上前勸止，車把式不聽，就為了多得幾角錢補助。當時農村有“車把式的嘴，吃斷騾子腿”的諺語。侯寶林向隊干部建議，教育車把式，保護集體的牲畜。他還一連幾日，每日背著糞筐往返四十余里，跟在沙石車隊后面，到沙河火車站，觀察體驗車把式的生活。回來后，他把車把式中的好人好事整理出來，邀請劉寶瑞共同創作了相聲《好車把式》。在編寫過程中，他倆絞盡腦汁，經常為一個情節，甚至一句臺詞爭得面紅耳赤。初稿完成，又征求意見，幾經排演、修改。演出以后，使一些損公肥私的人在觀眾的陣陣笑聲中得到了教育。

舞臺上的侯寶林

逢年過節，藝術團在場院或街心土臺上演出。村民接來親友、鄰村鄰鄉的農民也聞訊趕來觀賞。每次演出，都有侯寶林出場。他演出了《賣布頭》《改行》《紐扣》《醉酒》等精品，以及在本村創作的《游黍山圣水》等幾段相聲。他們幽默、詼諧、配合默契的表演給村民們帶來陣陣歡快的笑聲。

一次演出《好車把式》以后，一位鄰村的車把式說：“沒想到背糞筐的人，演相聲還真過癮。”當村人告訴他，那是相聲大師侯寶林時，車把式疑惑地連說兩句：“背糞筐的是大師！”當年有個初中生，常去劉家聽侯寶林談戲說藝，耳濡目染受到熏陶，愛上了相聲藝術。后來，他成了縣藝術團的演員，還反復揣摩侯寶林的相聲。終于編演了《蔫大膽》等相聲，在本縣演出三百余場盛況不衰，還獲得縣里文藝創作獎。

30年過去了，當年看過侯寶林說相聲的人，還記憶猶新地說：“看了他的相聲，那叫一個樂！我做夢還樂醒好幾回哪。夢話里都是：順著光柱爬上去，一按電門掉下來！”

依依不忘兄弟情

1965年春天，在密云縣體驗生活的中央廣播藝術團一行84 人，就要回北京了。村里人依依不舍，幾位老農同時握住侯寶林先生的手，久久佇立。青年們忍不住掉下了眼淚。不少外村農民亦聞訊起早趕來送行。大家難舍難分，像送親人遠行一樣，目送著汽車。

臨走前幾天，村民們爭著搶著宴請藝術團的同志們。侯寶林的第二家房東老徐，是村業余劇團團長，在藝術上經常請教侯寶林。侯寶林的多才多藝和熱情謙虛，使老徐十分崇拜。農戶沒有肉票和油票，老徐就買了一只羊飼養，準備感謝侯寶林。“謝師”那天晚上，老徐一家做了羊肉丸子，打了燒餅。這使侯寶林十分感動，他和老徐一家都熱淚盈眶，暢談到深夜。

藝術團的同志們走后，各家房東不斷接到來自北京的信件，感謝，問候，邀請。有的演奏員，回京后結婚，還發來喜帖或郵來喜煙喜糖。侯寶林每個月都給房東來信，邀請他們到北京家里做客。盛情難卻，劉保元派兒子乃興和女兒慧蘭去了。侯寶林熱情招待，買來純糧食酒，包了肉餡餃子，特意炒了幾個他兄妹愛吃的菜。臨走時，侯寶林送慧蘭十幾本書，并囑咐：“你的作文不如算術成績好，回去好好讀讀這些書，把作文成績趕上去。”侯寶林拿出路費，還給劉家祖孫帶上許多食品和玩具，親自送他們兄妹到車站，叮囑他們常到家里來玩。

劉家兄妹第二次去的時候，帶了些黏面、自產的蜂蜜和侯寶林愛吃的鍋貼白薯。他捧著蜂蜜說：“再來時，別帶這個。拿點白薯干來，我當糖含著，就想起你們了。”每次劉家兄妹去京，侯寶林不管多忙，總想法抽時間陪陪他們。

1966年，“四害”肆虐，鬼魅橫行之時，農民們被迫中斷了和侯寶林的來往，但時時關切這位相聲大師的遭遇，凡有進京的，便四處打聽。心里時時惦記著他啊！

1993年2月4日，數十年來給億萬觀眾帶來歡樂的相聲藝術大師侯寶林，終因癌病不治而撒手人寰。在最初的幾天里，人們無不沉浸在哀痛之中，為痛失一位卓絕的人民藝術家而扼腕痛惜。那幾天，無論是在街頭、田間，還是屋里屋外，都有大師生前到密云體驗生活時曾與之朝夕相處的農民們滿懷戀念地回憶往事，他們說：侯先生的相聲藝術和高尚品德，我們永遠忘不了。在改革開放的今天，我們更想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