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凌
越來越覺得我的母親很神奇,即便她一不小心打碎個瓷器,日后每塊碎片一定都會派上用場。搜尋大腦,我幾乎找不到她做錯的事,包括對我的教育。
身為數學老師的她,殘忍地關上了我通向數學的大門,關得密不透風,令人窒息而絕望。轉身,又慷慨地為我的語文學習移山填海,鋪就一條康莊大道。
我的世界,一黑一亮,皆由她定。
一進小學,得知我的母親將成為我的班主任時,最初的我是頗為得意的。幼兒園時的情形歷歷在目:行胖子就因為她的母親是我們的老師,她每天一到學校就勒令我們站成一排,逐一檢查我們的口袋,好吃好玩的,全沒收,都歸她。每天趾高氣揚,一扭一扭的屁股后面還有好些跟班。現在是不是該輪到我嘚瑟了?
想象得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殘忍。我的奇葩母親只喜歡用一種管理方式——殺雞給猴看。很不幸,或是命中注定,我,就淪落為那只雞。
殺雞招式一:同學們都在說話,我憋了好久,剛開口,不幸被她看見——她總可以第一眼看見我的狀態并想象成她認定的樣子。身材高大的她幾步就沖了過來,手起巴掌落,生痛的是我,卻凝固了教室里的空氣,瞬間安靜。
殺雞招式二:別人沒有做作業,我的作業只是不太工整,她會直接撕掉。倒霉的我就跟沒做作業的同學們一塊兒,趴在教室外面的臺階上重做。一下課,就被同學們圍觀。每每很丟人地趴在外面,心里就翻江倒海地憋屈。兩三次后,因為充斥著滿腔怨恨,就鐵了心改變自己的書寫。至今寫得一手較為漂亮的字,或許就得益于趴在臺階上丟的丑吧。
殺雞招式三:學校要從四年級里選18個女生去鎮上參加小合唱。別的老師都選好了,由我的母親最后把關。她一揮手道,你,臉太黑,不合適。我就灰溜溜地被淘汰了。我的娘親,您老人家有點兒常識好不好,用嘴唱不是用臉唱。我再黑,還不是您生出來的?那次殺傷力實在太大了,以至于讓我也糊涂起來:我臉黑,所以不能唱歌;我臉黑,所以不可以表現自己;我臉黑,所以沒人會喜歡我……結果“一黑遮百俊”,我的心理陰影面積可想而知。
殺雞招式四:
那只可憐的雞屢屢被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些惹事的猴子依然蹦蹦跳跳,僥幸心理十足。好事輪不到我,倒霉事一準躲不開。每天都讓我早早陪她到學校,干嗎?收拾教室里的桌凳順帶清理衛生啊!
她的種種做法讓我產生了一種認識:給幼兒園的老師當孩子是超級幸福,給小學老師當孩子是超級倒霉。可當我看到教語文的趙老師照顧自己孩子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只有給我的母親當孩子才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
我討厭她的極端做法,可我畢竟只是個孩子,采取了更極端的做法:放棄了她教的數學。你讓我傷心,我讓你絕望,兩不相欠。真是如我所愿,直到考上大學,我的數學幾乎沒及格過。
對數學乃至理科的畏懼,在一定程度上源于母親的影響。小學時生厭,以后就成了一鍋高黏度的糨糊——母親極端的管理方式直接斬斷了我與數學的關系。小學四年級時,一個月二十幾元工資的母親,給我訂了《少年月刊》,歪打正著,搭起了我與文學的橋梁。
在那個連報紙都很少見到的年代,一份雜志足以讓很多老師都瞪大眼睛,更不要說同學們了。也不同于誰擁有一本掉了封皮或缺多少頁的小說,是每月都將擁有一本的持久快樂。
又因為那份雜志,我簡直成了鄉下孩子眼里的神人,自身的一切不好都被忽視了:她們能接受我的邋遢,她們能容忍我的暴脾氣,她們不嫌棄我數學一塌糊涂……她們跟我說話陪我玩就是想分享我的雜志。不說一雙雙艷羨的眼睛了,就是我自己也高興地原諒了母親對我所做的一切。
雜志上的文章看久了,心就癢癢的,就想著模仿,就提筆去寫。從日記寫起,寫出了老師總當范文去讀的作文,寫出了滿心的歡喜,最后將作文寫上了報紙。我掙到了第一筆稿費,而后又有了中考語文全縣第一的驕傲。我打心底里喜歡書寫。那種喜歡,不見風雨沒有陽光,也能蓬勃滋長,直到壯大成對文學的深愛。在后來的歲月里,遭遇過很多不順或坎坷,甚至毀滅性的災難,我都挺了過來,不得不說是文學注入的力量。
此刻提筆,我競模糊了對母親的感情。該怨恨還是感激?理科出身的她,硬將我的理科殘忍地削切成了短板,卻在不經意間幫助我推開了文學的大門。
是母親覺得理科太過算計不會快樂,還是母親更知曉文學的浸潤將鋪排成我人生溫暖的底色?是母親冥冥中預知我的性格過于倔強,不適合與人合作,便想著找一種我獨自玩還能開心的生活方式,才引導我靠近文學?
母親在時,從未細思,母親走了便徹底無解。不過回望母親一生,她遇事做事,腦子清爽主意正,很少動搖,結果也都不錯。如此說來,我的一切,不就是命運最好的安排嗎?
如果說所有的成長,都是在家庭里受益或受損后的延伸,那么每個人所謂的命運就是遇到的父母。感恩遇見,我們母女一場!
(編輯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