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寶一邊侍弄著排子車,一邊哼著沒名沒調的小曲兒,還不時地“嘿嘿”笑兩聲。此時,他心里涌動著從來沒有過的自豪,也許是驕傲,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就像吃了一種不知名的美食,說不清什么味道,反正感覺特別好。本村和鄰村知道他的都叫他傻寶。從記事到今天,都五十多年了,我真傻嗎?嘿嘿,看不起人。想想今天完成的這兩件事,又“嘿嘿”地樂,再繼續(xù)哼小曲兒。想做什么事,動動腦跑跑腿,就成了,還傻?
這是一個窄小的農家小院,三間北屋長不足三丈,兩間東屋連著內空不到五尺的街門,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建筑,十幾層磚墻腳,上部泥土質地,所有房屋最高不過八尺。這樣的農家小院夾在周圍都是水泥墻面的大瓦房或是兩層小樓的中間,很像是被遺棄的一堆垃圾。院子里倒也干凈整潔,安裝在北屋門楣上的電燈泡,穩(wěn)穩(wěn)地發(fā)著有些昏黃的光,把院子里的空間充得滿滿的。排子車放在院子的中間靠門口處,車轅被一只木凳支著,使得整個車身平平的。車廂里放著一卷鐵絲,車旁的地面上凌亂地躺著五六根一寸多寬五尺多長的竹板條。傻寶手里操弄著鉗子,把一根竹板條在車廂的前端捆綁成一個拱形。他腦子里回想著曾經見到過的馬拉轎子車的樣子,記憶中他曾經見到過幾次,但沒有仔細看過,弄不清里面是怎樣個結構。他要進行一次創(chuàng)作,把這個排子車擺弄成一輛馬拉轎子車。他今天很自信,覺得自己完全能制成制好。需要用多少竹板條他已經算好準備好,前年鄉(xiāng)里干部慰問時給的紫紅底大黃花的雙人床單,他還好好地收在大木箱子里。他構思著操弄著,下定決心今天晚上干到啥時候都得完成任務,不能耽擱了明天的大事。原來是三件事,前兩件人家說了算,還讓自己辦成了,剩下這件事自己做主,“還有什么困難不能解決呢?”他不由自主地嘟噥了一句不知哪個電視劇里的話,還是普通話的味道,又“嘿嘿”地笑了。
是秋冬交合季節(jié),晚上有些涼意,但不冷。農人們剛種完小麥,地里已經沒有了待收的莊稼,開始了一年中心寬體閑的日子,空氣中隱隱約約地游動著鄰家電視的聲音。北屋里偶爾響起母親的一兩聲輕咳,傻寶就微轉了身子沖屋里問一聲:“沒事兒來?娘——”屋子里就傳出一聲蒼老的“嗯”。傻寶正了身,全神貫注干自己手里的活兒。
這輛排子車是傻寶拿錢租來的。他原來計劃,要是村長答應他的請求,他就借用前面鄰居家的電動三輪車,自己不會開,就雇人家一天,給人家三十塊錢。可是事兒一順,心就高興,心一高興,想得就多,計劃就變化了。
去見村長的路上,村長會不會答應自己請求的事兒,他心里沒有一點譜;在家里反復琢磨好的話,在路上又反復溫習修改。自己從沒有獨自決定并單槍匹馬地找當官兒的辦過事,興集體時家里有事母親出頭,集體解散了,侍弄自家的幾畝地,有事需要合作時,別人說咋辦就咋辦,聽吆喝不用求人。在這件事上,傻寶也曾打過退堂鼓,可是,前天替別人看了一天路,那體驗那感受,真是活了六十年也沒有過的;尤其是想到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憋屈了一輩子,自責了一輩子,家里窮,兒子沒娶上媳婦,在街坊鄰居面前說話,從來沒有挺直腰板高聲大嗓過。前天的經歷體驗,使他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和沖動,并纏纏繞繞撕扯不去,才決定豁出去。進了村長家的院子,聽到村長高聲大氣地發(fā)脾氣,像是在說老婆把他準備的錢給花了,現(xiàn)在手頭緊,人家來要錢咋辦。傻寶一喊村長,村長的身影很快到了屋門口,看到是傻寶,剛浮到臉上的一點笑,就如暖瓶口冒出的一縷熱氣,瞬間就消失了,咳了一聲,轉回身走到當門椅子上坐下,才拿眼關注傻寶:“有事兒啊?”村長的如此變化,傻寶沒太注意,也不往心里去,掏出大半盒“玉溪”牌香煙,抽出一支,湊兩步,遞給村長,其余的摁在村長身邊的桌子上,滿臉彌漫了笑,再后退一步說:“村西邊修路那兒,讓我看幾天,行不?兩天也行。”村長剛熄滅但還在冒煙的火,像是被傻寶扇了一下,話語很冷:“沒錢。白看。你干哪?”傻寶:“嗯。”“真的?”“嗯。”“可要認真,看好。”“嗯。”“看幾天?”“聽你的。”村長好像正在掙脫不開身時被傻寶解了圍,痛快地答應下來,又把看路的重要性、注意事項和要求,口氣嚴肅地向傻寶強調了兩遍。傻寶不住地點頭:“放心,放心。”
傻寶沒有想到要辦的事這樣輕松地就辦成了,在家里和路上琢磨好的話一句也沒用上,原來求人辦事不是想的恁難哪,傻寶傻寶,哼!哼!看來,只有娘說得對:俺寶不傻,寶他爹才傻呢。爹傻不傻,傻寶不記得,爹死時他才四歲,是娘一個人背著抱著拉扯他過日子。傻寶小時候,娘經常哭。三伏天,地里干活兒回來,小傻寶蜷曲著瘦小的身體倚在門框上睡著了,汗?jié)竦男∧樕巷w動著幾只蒼蠅,娘抱起他就號啕大哭;隊里分地瓜,回家時正趕上下大雨,娘一手拽緊肩上的大半口袋地瓜,一邊扯著自己衣襟遮蓋下的兒子,踉踉蹌蹌地走,抽抽搭搭地哭;寒冬臘月,有壯男人的家,從二百里外的煤礦上拉一排子車煤,生個小火爐,可他們家沒有這福分,娘就讓他光身騎在自己寬大的棉褲腰里,兩只小手夾在娘的胳肢窩里,外面用寬大的棉襖一裹,一邊紡線一邊哼唱著哭,訴自己命苦,說兒子命苦。娘還不止一次地對他說,娘嫁時是被自家二大爺領著來的,看著別家姑娘嫁的時候或是回娘家,坐著馬拉的轎子車,也有坐牛車的,別提自己有多眼饞。傻寶想著想著就改變了原來的計劃:不用電三輪,改用馬拉車。
馬拉排子車,全村僅剩下一輛,現(xiàn)在家家都用機器三馬子或是電動三輪,只有老四叔轉村賣醬油香醋花椒茴香十樣菜,用慣了馬拉排子車,如今還舍不得放棄。收了秋種上麥,老四叔正準備明天拉著貨轉村掙幾十塊錢,聽說傻寶要用車,有些猶豫,要把自家的電三輪借給他用,但傻寶無論如何要用馬拉排子車,說只用一天,拿五十塊錢租金,說不要租金就是不讓他用車。老四叔問他干啥用,他就是不說。就這樣,第二件大事又做成了。
第二天,傻寶一反往常,天不亮就睡不著了,翻身下炕。盡管昨天晚上忙乎到下半夜,但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困倦疲乏。老母親問:“忙到半夜,又早起,有啥事兒啊?”傻寶答:“好事。娘,您就瞧好兒吧。”傻寶先到院子里欣賞了一番自己的制作,就像年輕的爸爸欣賞自己出生不久的兒子,高興了一陣。回到屋里,傻寶站在家里唯一的一塊穿衣鏡前,很認真地一下一下刮胡子。傻寶體胖臉闊,平日里往往不知不覺地,兩腮上就長滿黃乎乎的絡腮胡子,傻寶也懶得去管它。刮完胡子,他挺胸張肩,兩眼不自覺地大起來,透著光亮,腿也不由自主地繃直了;審量幾遍自己,蠻好。他咧嘴笑了笑。傻寶在炕頭上的一只大木箱子里翻出自己平時串親戚穿的衣服,同時把母親的新衣服也揀出來。然后,又走到廚房,在母親供奉的灶王爺板兒上取下香爐,回屋放在正當門八仙桌后條幾上父親的遺像前,再找出三根香,擱在香爐前的桌子上備用。想到了的事都準備完畢,看看院子,太陽還沒有出來。規(guī)定的接班時間是早飯后八點,傻寶覺得今天的時間過得真慢,不像以前,不知不覺就吃早飯了。
傻寶的舉動,村長納悶:每天給二十塊錢都沒人干,傻寶一分錢不要爭著做。村長不放心,早飯后要去檢查。老四叔也納悶:電三輪不用拿錢他不使,非要拿五十塊錢租馬車,這傻寶要做啥傻事?老四叔不放心,早飯后要去看看傻寶到底要干啥,有必要的話,幫他招呼招呼牲口,別讓他出啥岔子。
傻寶要看的路,在村西一公里處。村西一公里,是縱貫全縣南北的省道。這段時間,由于通往本村的路口以南有三公里的路段,路面壞損嚴重,正在施工修復,南來北往的大小車輛,要繞道通行。這樣,南去縣城的車輛走到這里,要從省道本村的路口下來向東走一里路,見路口往南,直走三公里,再西折上省道。這些路都是鄉(xiāng)村公路,路面窄,水泥層薄,下面的基礎也只有一層厚不足尺的白灰摻土,轎車客車和輕貨車通行還無妨,載重大貨車一軋,路面承受不住。所以,各村都在屬于自己的路口處派人把守:輕車能過,重車不行。傻寶的任務就是在省道本村路口處,放行小車,阻住大車,保護村里的路不被軋壞。
村長騎著電動車,不急不慌地出了村。這個時候,大田里的小麥才剛露頭,路兩旁稀稀拉拉的楊樹,葉子在風的晃動下飄落,搖搖擺擺地尋找著棲息的地方。大道小路上,各式車輛,剛滑過去一輛,不遠處又有一輛滑過來,鳴笛聲近一聲遠一聲的,給荒涼的野外添了別樣生機。在傻寶看守的路口處,省道上停著一輛有高高車廂的大貨車,路口下靠南邊的地里,有一輛帶棚子的馬拉車,馬老老實實地站著,老四叔牽著馬的韁繩站在馬頭旁邊;車的篷布紫紅色,上面還有黃花綠葉大朵牡丹花,陽光亮亮地照上去,在野地里格外晃眼。車棚的后部,直直地豎著一桿一人多高的紅旗,在微風中舒舒服服地飄搖。
傻寶穿一身深藍色衣褲,腰板挺得直直的,很魁梧,完全沒有了平日里微駝著背的頹萎模樣。過來一輛小車,他就站在路邊,一手平放胸前,另一臂伸直指向小車要去的方向,小車就減一點速度鳴一聲笛,過去了;有較大些的車到來,他就先揚起一只手臂示意停車,然后手扒車廂板腳蹬車輪子,查看里面裝的東西,估計重量,想想規(guī)定,放行或禁止,儼然就是一個令行禁止的指揮官。
傻寶突然發(fā)現(xiàn)了村長,立時朝村長點頭微笑。村長點頭回應著,就走到馬車邊,見車棚子的后部用一塊兒天藍底素花床單箍得嚴嚴實實,前口天藍色的軟布簾兒挽向一邊,被一條亮黃色的布條綁著;棚子內車廂里,傻寶的母親端坐在一只帶有靠背的矮木椅上,穿一身簇新衣服,腳下還放著五十塊錢。見到村長,抬抬手臂,笑笑,顯得很有些不好意思。但目光很快又移到兒子身上。老四叔牽著韁繩的手臂沖村長揚了揚,馬頭也跟著晃了晃。
這會兒沒有車輛經過,停在路上的大車司機便忙湊到傻寶的跟前,掏煙敬煙,滿是恭敬討好巴結的樣子。傻寶用手擋住遞過來的香煙,明確地表示出不能放行的意思,很有些威風。車棚子里傻寶的娘看著,一臉欣賞和喜悅,半張著滿是皺紋的嘴,喃喃自語:“傻兒子!看這傻兒子!”也像是說給村長聽。
(陶巖,原名孫俊臣,邯鄲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小說作品見于多家報刊。)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