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南浦的詩

林南浦

季夏尋村謠

正午的天穹，如冒著熱氣的鍋蓋

扣住了沔西二十三村，共有三鄉

天星鄉，毛范院鄉，官路鄉

我們騎著電動車沖上東荊河大堤

石礫與車輪胎，發生巨大摩擦

緊握著即將失控的車龍頭，順著下坡路

拐進王家渡村，如果電動車后座上

坐的是父母，就有足夠充分的理由

迫使他們在平坦的路口停下來歇一歇

活動一下筋骨，聞一聞青草的氣息

但父母們樂于干活，沒有興致去尋村

在一塊掛滿豆角的菜園里，一位老婦人

手執噴霧桿，嫻熟地用畫半圓的手法

噴灑農藥。可是我們連直線都無法走好

此時跳出一個大膽的想象，如果把農藥

替換成色料，對準瓦房，鐵皮房，以及

毛坯樓房的墻體，均勻地噴灑，會不會

改造成另外一個樂園，噴霧桿無意間

指向大堤，一位老叟，騎著自行車

晃晃悠悠，像一條熱浪中游動的黑魚

欣賞東荊河沿岸的風景，有水，有電

有牛、有樹、有稻谷、有菜園、有屋

有床、有路、有來訪者，心滿意足

他們對樂園一詞的理解是極其高尚

證明我們的想象，是如此荒唐

野塘傾覆錄

野塘呈矩形，暴露在伏擊圈

挖掘機勾掉沿塘周邊的鐵匠鋪

茶館，屠豬屋和廢棄的老瓦房

貨車搶占制高點，卸下黏土

填埋野塘。野塘中的生物被迫接受

突如其來的改造，正式步入化石世界

電鋸滾動齒牙，鋸掉水杉與楓楊的下肢

如拔除伏擊圈周邊的碉堡，樹樁展示

光滑的橫截面，擴散四十圈年輪

記錄著村落變遷的周期。有人在堅守

有人外出定居，有人移到寬敞的公路邊

蓋樓房，建院子，有人進了福利院

整座村子的人與野塘，存在著關聯

曾經，小孩們打著水漂，男人們叉魚

女人們洗衣服，老人們給牛喂水

如今，小孩們成了青年，男人們成了老頭

女人們成了老婆婆，老人們去了火葬場

牛也埋在了打谷場，野塘被填成農田

小時候，我們自制的麻梗船在野塘河面上

劃行，冰棒簽在擰緊的橡皮筋上極速轉動

攪動河水，行進二三十厘米，船身解體

我們沒有打撈，不斷嘗試，造出新船

都已失敗告終，那時我們不懂力學和化學

就習慣了傾覆和解體。現在，我們

與孩童時期對比，是何等羞愧，何等無能

沔西草木篇

十七歲出門遠行，只記得白楊的剪影

忽略了沿途草木的名稱

我的好高騖遠，恰好與祖父截然相反

他擁有小說家的口吻，以第一人稱

跟我講短篇故事，把十種草木

設為伏筆，巧解遠行

時光追溯到六十二年前，那年我十三歲

成為一名未成年的逃難者，饑腸轆轆

擠在人群中，沿著通州河畔艱難前行

白楊習習，攪亂了緩緩上升的炊煙

祖父采用白描手法，勾勒圖畫，那時

他是孩童，就能用圖畫反襯溫飽問題

紫云英的花傘撐開了春耕的提示語

我十五歲時深陷稀泥，推著犁鏵踉蹌前行

稚嫩的掌控者正在接受耕牛的懲罰

牛角釤草般切割苦楝樹，簌簌地發射苦楝子

命中青年脆弱的眼角，摧毀按圖索驥的意圖

折返至河坡，蹲在草房的一隅，瞥見

官路街上方的炊煙如敵軍侵襲頭頂的毛竹林

我只好轉移注意力，低頭看著粼粼波光

揉碎了草房的倒影，春風一搖，尖尖的竹影

在河坡上晃動，我很慶幸，生存在

這片綠色的竹林，感受著色彩的對比

排湖濕地的香蒲搖落秋露，清洗著鐵鍬

我二十歲便和你的祖母，每日往返六十里路

仰望矗立的水杉，萌發人生的第一個理想

躋身于填湖造田的運動，挑泥掙工分

計算著每日所用的口糧，我們不敢想象

何時才能建造幾間瓦房，以水杉作為房梁

不惑之年，難得遇見一次豐收，打谷結束

我在院門口堆草垛，失足摔斷了脊梁

仰頭看著流云，聽著構樹紅果墜入水中

發出叮咚之聲，恰似在耳語，提示我開啟

新的出路，學習剃頭，后來開了一家剃頭鋪

種植了一棵楓楊，楊瘌子和我十分默契

可以精確地說出楓楊年輪的圈數

到了花甲之年，你的祖母得了肝腹水

我向家里所有人隱瞞了病情，包括她

那時正值中秋節，我陪著她去河邊

剪蘆葦葉，蘆葦在風中習動，我攥著蘆葉

對著土地，如同提著數十柄綠色的長劍

微笑地面對她，在時空中斬殺血吸蟲

我們走進廚房，蘆葉成了白粽的襁褓

冒著熱氣，集聚成抗擊病痛的意志力

冬去春來，菜園籬笆邊的木牽牛開得絢爛

她的眼瞼綻放出喇叭形的花瓣，與肝腹水

抵抗了十年，直到她七十歲病逝，進了墳塋

祖父描述的故事沒有結尾，于是我打開詞典

找出他常說的八個字，晴帶雨傘，飽帶干糧

聲音學

夜晚，我坐在鳳凰樹下自我詰問

在垃圾桶里，能詮釋真實的聲音學？

從棕櫚林刮來的風，在耳際肆意游弋

充當回憶的前奏，記得正午時分，目睹

一個男性清潔工站在垃圾桶里，抬腿迅疾地

踩著桶中的落葉，發出陣陣酥脆之聲，光斑

跳到他的頭頂，捶打他寬碩的身軀，請看

他傾斜的身體，拒絕被掩埋，騰出空間

收納碎葉的嘆息聲，輸送給十萬一平的土壤

不計報酬，不必歸還。他的手機響起鈴聲

按下免提鍵，電話那頭，他的小兒子問道

爸爸，你吃飯了嗎？他仰起頭，樂呵呵地說

我還沒吃飯，你們吃飯了嗎？爸爸在踩落葉

掙錢供你和姐姐讀書。小兒子天真地說道

哇，踩落葉也能掙錢，我以后也要踩落葉

突然，大女兒說話了，爸爸，家里的鑰匙

不要再弄丟了，我們等你回來。其實我也

聽見了鑰匙在他的腰間震顫，錚錚作鳴

從明天開始，我要像他一樣把老家的門鑰匙

和租住房的門鑰匙串在一起，當步履生風時

發出清脆的金屬聲，警示我記得回家的路

我的注意力鎖定了他，大女兒說，我的老爸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你要記得吃飯

他欣慰地說，我的女兒真是長大啦。而我

直到現在，才敢張口去關心父母，即將

步入而立之年，在聲音學中，我學會了羞愧

所有的愛已進入尾聲，所有的愛也即將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