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濤 李雪
在武漢,沒有哪一年的春節,比2020年更冷了吧。
我叫袁海濤,是武漢協和東西湖醫院重癥醫學科的主任。在新冠病毒肆虐的日子里,我的科室充滿了穿梭的紫色工作服、此起彼伏的電話鈴、嘟嘟嘟響個不停的各種監護儀、醫生的催促聲、病人的呻吟聲、家屬的哭聲、晝夜不熄的燈光……他們說,我這里是死神的餐館。只不過我沒有想到,正值壯年的我,在這天也成為死神的一道菜。
那是2020年1月14日,不僅有雨,還有三到四級的風。我所在的院內救治專家組碰到了一個難題:一名患者病情危急,進展為重度ARDS(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征),使用無創呼吸機仍無法支持他的呼吸。專家組討論后一致認為,應當為患者進行氣管插管并轉運到ICU。但插管就意味著“門戶大開”,不僅患者容易感染其他病菌,還易噴濺痰液傳染他人。在麻醉科醫生對患者實施插管后,我和其他同事立即將患者轉運至ICU病房。
我清楚地記得,這一段轉運的距離其實只有600多米,但患者十分躁動,試圖拔管。我和同事們需要一邊給他鎮靜,一邊按著他防止其亂動,同時還要推著床和呼吸機同步前進。這一切都使得這600多米的轉運路顯得無比漫長。我防護服里的汗水、霧水,夾著防護服外的雨水,混在一起,流到了眼里、嘴里,全身也逐漸濕透。這幾乎是我從業20多年來經歷的最艱難的一次轉運?;叵肫饋?,這可能就是我被感染的源頭。
之后第二天晚上,我開始感覺肌肉酸痛、乏力。由于1月份以來,我和同事們已經接觸了不少此類病人,對于他們的癥狀和臨床表現比較清楚,于是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禱自己千萬不要發燒。為防萬一,回家后我主動與家人隔離,獨自一人到書房睡下。這天夜里,我的體溫升至39℃。1月16日一大早,還在發燒的我趕到醫院做了CT,結果顯示肺部有陰影,加上血象檢查,我心里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可能感染新冠病毒了。

1月17日開始,我在醫院康復隔離病房接受治療。因為癥狀較輕,頭幾天我只口服了些抗病毒類藥物??沙掷m十多天后,病情仍未好轉。這時,我才開始焦慮,情緒也很低落。我總是浮現出一個畫面:隔離病房里的我們,就像是一排排站在一起的小蔬菜,今天死神要吃誰,誰就得枯萎。
隨后,我的病情開始持續惡化。到1月27日,我開始出現呼吸困難,血氧飽和度指標也不好。作為一名重癥醫學科醫生,多年的經驗使我在大方向上預測到病情將如何演變、有哪些現有的治療方案可供選擇。同時我也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什么是醫學的局限性。我很清楚,如果病情繼續惡化,接下來我可能需要氣管插管,有創機械通氣,甚至上ECMO(體外肺膜)。而當時,我所在的醫院ICU已收滿,沒有其他的ECMO。
28日,我的妻子到病房探望我時,我的身體幾乎已經不能動彈,同時還出現了嚴重的呼吸困難。當天,醫院下達了重癥知情書,妻子顫抖著手在上面艱難地簽下了名字。當天晚上,在醫院的協調下,我被緊急轉往武漢市肺科醫院。
轉院后,我的意識還算清醒,根據自身最直觀的感受,我和肺科醫院的ICU團隊一起,對治療方案進行了微調。自始至終,我一直堅持參與自己的治療與救治,因為我對自身的狀況最了解,也最有發言權。一致討論后,我們都決定賭一把,不上有創呼吸機,繼續用經鼻高流量治療。這一關我要是能熬過去,就不用插管。當然,也許真到了要插管的那一刻,我的想法可能會改變,因為面對自己的生死抉擇,心情是復雜的。

經鼻高流量治療,是無創呼吸機的一種,也讓人極度不適,需要患者在使用過程中高度配合,大多數人都不容易耐受。使用經鼻高流量治療的幾天,我的病情并沒有明顯好轉。但我告訴自己,再難也要堅持,如果最終到了上有創呼吸機的地步,我的意識將不再自主,將會完全失去對自己病情的參與權。
那些天,我每天輸液都有二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瓶子,一天里將近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在“掛水”。剩下的幾個小時,我還會強迫自己,持續練習俯臥位通氣。一次大約40分鐘左右,做完這一練習后,我的貼身衣物幾乎全部濕透。
后來有幾天,我的意識比較模糊,不知道身處何地,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而我在的地方像一個布滿儀器的實驗室,身邊沒有一個熟悉的人。我真的很害怕,就像是在水里,很多人都把我往水底拽,而我自己則拼命想往上游。人不是真正走到生死那一刻,就無法體會本能的求生欲有多強烈!
可喜的是,3天后,我的體溫逐步降了下來。作為醫生,我心里很清楚:不發燒是個好現象,表明病情可能有所好轉。2月6日,最后一次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了,顯示陰性。這是連續三次檢測呈陰性了。我心里高興極了,立刻通過微信告訴妻子:“結果出來了,陰性?!边€在后面附上一個笑臉。在醫院忙碌的妻子也抽空給我回了一句:“那你還是要注意,等你回來?!焙竺嫱瑯右哺搅艘粋€笑臉。
治療期間,我一直牽掛著科室里的患者和同事。除了病情最重的那幾天,因為呼吸困難,連拿手機的力氣都沒有,我幾乎每天都通過微信或者電話與科室同事連線,堅持進行遠程診療。科室醫生會把患者的狀況和檢查結果等信息報給我,如果覺得有需要進行治療調整的,我會通過微信和電話給出自己的建議。
2月7日,我終于治愈出院。但因免疫力低下,我又繼續轉回本院康復隔離病房繼續休養,并進行愈后隔離觀察。2月21日解除隔離后,我直接從隔離病房回到了重癥醫學科辦公室,和大家一起并肩作戰。
久病初愈后,我比任何人都更珍惜有限的生命和每天的光陰。因為肺功能尚未完全恢復,穿防護裝置會造成胸悶不適,因此我查房時間不能太久,但我仍然堅守在辦公室。病毒狡猾多變,患者的情況都不太穩定,我只有每天盯著才放心。我就是一個成功的案例,科室的戰友們看到我,心里才會更有底。
讓我感到最欣慰的是,此前我轉運的那名新冠肺炎重癥患者正在日漸好轉,已經順利拔管脫離了呼吸機。重回崗位的第一天,我就進病房看了他。同事告訴他,我是因為他的緣故才經歷了一場生死大劫,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們在打同一場仗,我都好了,你也很快會好起來。”我和他都是幸運的,核酸檢測三次陰性后,他也終于安然轉到普通隔離病房。
這38天,從“經過生命”到“活出生命”,切身體驗過瀕臨死亡的滋味后,我重新體味到死亡之于人生的意義。就像一場盛大的馬拉松,倘若不設終點,任何偉大的出發都談不上意義。同時作為時刻面對生死的重癥醫學科醫生,我們又像一個在刀鋒上翩翩起舞的舞者,即便能救活的是少數,但只要我們還在努力,就有人能夠活。
所有的人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在天堂門口排隊。其中一些人會因為各種原因被插到前面。但我們作為醫生的任務,就是竭盡所能,把那些插隊的人送回到他原來的位置。當我把這些不朽植入人生,我也就真正走出了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