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陽光的人（組詩）

小米

心里的天池

安靜的水，深深，藏在深山中

不知這些水是從哪兒來的，什么時候來的

我只知道它，哪兒也不去

后半夜

后半夜醒來，周圍，真靜

沒有動物，只有睡物——包括那些車

雨或淚

一滴滴雨，落在

眉間，發際，逐步下滑。像童年或

少年郎，還清澈，涉世未深

也未

醞釀成淚。而那濁淚

恰似一名中年男人

風和水

風比水快。在天上吹時，不需風道

想在哪兒吹就在哪兒吹

想拐個彎兒就拐個彎兒

想吹多快，就吹多快

水是有原則的

不往高處去，只埋頭，向低處流

月光作證

又想起你，躡手躡腳，向我靠近

像透明月色，向我靠近

又想起你，輕拆外衣，讓我看清

像那白月，被我看清

又想起你——我僅僅是又一次想起了

陪在記憶中的你

但我從不說給你聽

也不說給陽光聽

穿陽光的人

陽光是件合身的衣服

你瘦，它瘦。你胖，它胖

你熱它也熱，你冷它也冷

陽光是件合身的衣服

你凹凸不平，它就忿忿不平

陽光是件合身的衣服

你怎么穿，它怎么合身

老祖宗說：天衣無縫

僅在每天睡覺前，你會依例脫了它

擱在夜后面，不讓捆著夢

為溪水一辯

那條東去的

閉緊了嘴的、無語小溪

十萬頭牛也拉不回

只因它在巨石的

臉上

齒間

脖頸

腋下

腰中

腿縫

腳底

將這小小出口

找得

太難、太黑、太悠久

枯水河

河最胖的時候，我還未出場

河瘦了時，我也瘦了

河哭著時，我也哭了

當河流盡最后一滴淚

只有淚痕，罪證似的，將萬言訴狀

呈于縣衙前

苦于所訴無門

只好漸行漸遠，漸孱弱，漸不見……

只有淚臉在呈現

那淚眼，瞎于昨晚

已無淚水可流，淤塞無盡黑暗

饞

弟弟怕我搶他的肉丁，他總將我擋在身后

才把脖子伸到熱鍋上方，朝鍋里望

第五次張望時，涎水終于把持不住了

“嗞”一下掉進鍋里

比母親用來給一家人炒菜并承諾

要讓弟弟獨自享用的那粒

油未熬干的肉丁，更加驚慌

長大后的弟弟每年都養四頭豬

殺第三頭時，第二頭的肉往往還剩一大半

仍冷在冰箱里無人吃。已到年關

最后一頭豬實在是沒有殺的必要了

只好賣掉，再買

四頭小豬，明年接著養，接著殺

弟弟接著逼一家人，跟他一起

使勁吃肉——弟弟總以為

大家跟他小時候，那樣饞

態? 度

陽光，無人邀約

它還是來了

水，無人覺渴

一貫地流了

到了春天

就算無人允許

山仍緩慢綠了

想來的

該來的

無論你同意不同意

喜歡不喜歡

都會來的

也都來了

那冷或熱

也不管我

能不能承受

我都一一地

無聲地，受了

舊照片

你不可來到他面前

你要是出現，哪怕僅在記憶中

那張給他琢磨了整整三十二年的合影照也

得

從鎖著的抽屜里、從藏它的舊書里

再次溜出來

悄悄回到他指間

冰? 山

即使拉上兩側的窗簾

光還是不動聲色，輕易就進來了

黑還是悄無聲息躲起來了

光要進入一間屋子的內心

總是這么不費力氣

除非這屋將自己包裝得沒一絲兒縫隙

但在光面前，一間愛它的屋子

無論怎樣遮掩，總是露出破綻

比如遇到你，不期然看見你

無論我把自己偽裝成

怎樣一座冰山，滴著水的一角

總在深藏的某處

悄然融化，被你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