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祖遠,退休教師。近年在《牡丹》《遼河》《中國鐵路文藝》《佛山文藝》《當代小說》等報刊雜志發表小說、散文多篇。閑時研究文史,有多篇文史作品在省、地級刊物見刊。
天還沒亮,張愛琴就醒了。她起身出來,悄悄把程宣的門開一個小縫兒。見兒子睡得正香,表情平靜、呼吸均勻,她就小心地關好門,輕輕走到廚房里,隔著窗向外望,夜還混沌著。
今天程宣要回中國。對張愛琴來說,送程宣走的心情是復雜的。一方面,她支持孩子的選擇;另一方面,在情感上有些不舍。雖然每隔幾年她都回國看看,但到底有些陌生。自從老母親仙逝之后,她更是感到國內已經沒有了自己的親人,每次回去都像是過客。
這么說并不是遺忘了中國,張愛琴的中國一直都在,每次有人問她:你的中國在哪里?她都笑一笑,有點不知如何回答。直到有一天遇到紫玉,紫玉望著她,用手捂了捂前胸,張愛琴突然就熱淚盈眶,險些落下淚來。
張愛琴已經移民三十年了,可是按照程宣的說法,她是個背著烏龜殼活著的人。她很少去西餐館,只是去唐人街采買食材。偶爾吃一次西餐,就會感到太油膩、太豐富。
她也很少與西人交密,他們只是她的同事,永遠不能成為朋友。偶爾也會有辦公室之外的聚會,張愛琴總是坐在角落里的那個人。她溫婉含蓄地笑著,矜持地吃自己面前的那一份飯,有一種與開放的魁北克人格格不入的情調。
她的表情里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自我保護。好像無形中與別人劃出距離。張愛琴也沒有特殊愛好,一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寫起中國古詩詞來。
這件事開始得很偶然。當時張愛琴正站在紫玉的古琴旁,看紫玉在一張小紙上寫古詞。紫玉是一個越南華僑,個子矮矮的,面孔清秀白皙。張愛琴見過紫玉年輕時在越南的照片,戴著斗笠,穿潔白的長衫,別有一種熱帶女子的風韻。
紫玉的父親是福州人,早年去河內經商,就在那里成了家。紫玉從小學中文,說一口綿軟的粵語,填一手好詞。她在小城里有一家便利店,從早到晚勞作,卻沒有一點抱怨。沒有客人的時候,她就填古詞、彈古琴,好像一個穿越而來的古代人。
張愛琴從小對古詩詞很感興趣。初中第一次看到《唐詩三百首》,就驚羨入迷,稱這是天底下第一好東西。只是后來高考,遵父命改學理科,一心“學會數理化,走遍全天下”。
移民后很快實現了“出國夢”,花園洋房也有了,生活也安頓下來,可不知為什么,心里卻越來越空蕩。那時她新換了工作,在單位里與琳達等人相處不甚愉快。
本來她剛來這個公司,需要學習很多業務,琳達卻一直不肯教她,讓她工作時亦步亦趨,捉襟見肘。琳達是魁北克的法裔,與莎莉等人是一個小團體,她們都是五十歲左右的更年期女人,自稱是“五十俱樂部”。
既然喜歡古詩詞,她就拜紫玉為師,認真地學起來。她們學中規中矩的平水韻,嚴格得一個字也不能出韻。
有一天張愛琴突然腦子靈光一閃,想起唐朝有個和尚寫草書的,也喚做懷素,俗家姓錢。李白有詩云“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說他的字如何的好,心中便靈動起來。于是上網翻遍錢懷素的字帖,認真揣摩帖中含義,心中暗生拜師之心。
這樣想時,張愛琴還真是時時有穿越之感。靈感突至,筆下有神。本來有些生疏的平仄問題,很快就解決了,學習上闋寫景、下闋寫情之類的詞法,進步也很快;另外也開始解決下三平、救拗之類的技術問題。
張愛琴學詞,很是入迷。比如看到天上云卷云舒,張愛琴就想起錢懷素的狂草,立刻寫下《行香子》這樣的詞:
滿紙煙云,落筆成紋。春秋過,惟爾清芬。縱橫千載,氣象氤氳,看龍無形,鳳無影,玉無痕。
橫平天頂,豎若金針。墨枯濃,五彩繽紛。彎如玉帶,勾似經筋,悟書中道,道中法,法中魂。
再如看到春筍,也會想起錢懷素的《苦筍帖》。于是張愛琴也賦一首《菩薩蠻──春早》:
重疊柳綠搖春醒,驚飛青雀逐鷗影。嫩筍試新妝,迎春初綻黃。池塘生草淺,一樹新枝卷。何處醉清風,金樽明月中。
張愛琴寫這些古詩時,完全沉浸在古詩詞的優美聲韻之中,忘記了身邊的所有事物。行走坐臥的時候,也如香菱學詩一樣,彷彿口舌之上含著一個千斤重的橄欖,真真的回味無窮。
張愛琴沒有錢懷素那樣悠閑的時光,可以在草地上躺臥著看云卷云舒,張愛琴只能學賈島的寫詩方法,化整為零。又沒有驢可以騎著到處找詩,只好坐在鋼筋水泥的辦公室里,心游萬仞、精騖八極。想起諸葛孔明的“錦囊”妙計,深受啟發,自己也做一個,掛在隨身攜帶的包包里。又把一張白紙撕成一條條,待詩神來臨,就寫一句,扔錦囊里一條。
有時她坐在辦公桌前,手里攥著一張小紙條,寫著五個、七個小方塊字,凝神沉思。進來的人看到的,都是這矮小玲瓏的東方女人一臉的茫然。
“公司新來的中國女人好神秘呢!”有一次她聽到琳達和珍妮在咖啡間里對話。
“她手上總拿著有字的紙條,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是不是會巫術。”
張愛琴聽了大吃一驚,急忙將小紙條塞進辦公桌里。
到了周末,張愛琴把錦囊里的字條擺滿一桌子,一條一條地拼湊起來,然后搬出平水韻的詞譜,逐字逐句研究。
張愛琴的丈夫張旭就忍不住說她:你愛寫作是好的,但什么文體都可以寫,小說散文現代詩,哪個不好,偏愛這個!你就是再刻苦地須發拈斷、雙淚長流,古詩鼎盛時期已過,何況你身在加拿大,跟國內也不接地氣。現在寫詩的人比看詩的還多,詩歌早已不再如桂冠。看看你的詩,雖說發表在華文報紙上,稿費都沒有一分。
張愛琴就正色道:我寫詩就是寫詩,跟你喜歡花草是同理。再說也提不得稿費,寫詩要什么稿費!詩與錢一并提,就俗了,一股子銅臭氣。
那時張旭種的花正長出半寸高,剛剛施過肥,正臭著,不知怎么生出一群小蒼蠅。張旭就不再說話,慌慌張張地趕他的蒼蠅去了。
兒子程宣同張愛琴完全不同。他是CBC,就是生在加拿大的中國人。入鄉隨俗,程宣還有個洋名叫皮特。程宣這名字,只在家里叫,是張愛琴堅持起的。咱們是中國人,一定要一個中國名字,她說。
雖然有個中國名字,程宣從小就表現出讓父母難以相信的強壯。他的胃口兼容并蓄、中西皆通,不僅愛吃法國、日本、菲律賓各種菜系,而且對張愛琴不能接受的印度菜、南美菜也胃口甚好。有一次他去一個南美菜館,給張愛琴帶回來一盒熱帶特色菜。
這味道真是不可思議,程宣興致勃勃地說。
張愛琴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坨深綠色的醬,是那種蒸煮過度的老綠。她掂起來聞一聞,不肯吃。
吃一點吧!兒子期待說。
她就吃一點。帶辛辣的苦,還有她完全不熟悉的味道,黏稠的口感。她就再不想吃第二口了。
是什么?她咧著嘴問。
仙人掌,程宣興致勃勃地說,熱帶著名的菜。你吃著仙人掌,想象著熱帶的生活,就像在熱帶生活一樣。
程宣對文化的胃口也很強壯。他開始閱讀時用法文,很快就被英文吸引,接著是西班牙文。有一天她聽到兒子在嘰哩咕嚕地說話,中間還夾雜著“八嘎”、“嗨依”之類的,她著實嚇了一跳。
你說的是日語嗎?
嗨依。
你跟誰學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跟游戲學的。這語言挺好玩,還有中國字呢!只是發音不同。
程宣上過中文課。在這個城里的中國孩子,周末都去上中文課。中國人怎么能不認識中國字呢?每個家長都這樣說,這城市的中文學校就雨后春筍般長起來。
如果你想找某個人又聯系不上,他家正好有學齡兒童,你只消在周末時到中文學校的大堂里找,準能找到。
但即使認識了中文字,程宣也很難了解中文里的精神。比如張愛琴給他講崇禎皇帝吊死在景山,程宣就說:哦,皇帝為什么在park吊死了?張愛琴就語塞。
張愛琴不是講不清崇禎上吊的原因,而是不能把景山與park連在一起思考。
當然景山也是公園,但中國風格的園林與開闊自然的北美park,讓張愛琴很是不能同情共語。
這種語境隔離的感覺,也表現在張愛琴的生活里。比如她自認英語一直不太好,每次寫完報告,她都按著語法書把主謂賓語重新查找一遍。張旭調侃她有強迫癥傾向,但她堅持這樣做。她一邊苦惱地找,一邊想自己永遠做不到自如地運用英語,像運用中文一樣自如。內心多么細膩的情感,用英語一表達,頓時詞語的色彩和趣味,變成干巴巴的短句子,嬰孩一樣的語言。
而寫古詩詞,對張愛琴卻完全沒問題。雖然她在異國,看到的意象與中國古詩詞的完全不同。古人的“楊柳青青”、“王謝堂前燕”,在這里都沒有,也沒有西湖、桃花潭和藍關,但張愛琴卻運用自如。人選擇什么,必是有原因的,張愛琴把所有文體試了一遍,只有古詩詞的寫作,能讓張愛琴的精神世界達到某一個高度。只有那“戴著鐐銬跳舞”的古詩詞,才能讓張愛琴唇齒留香。
張愛琴這邊站在古詩詞的甬道上,通向李白、陶淵明時,那邊程宣一年年長大了。等到他上了大學,張愛琴對他的中文教育也停止了。程宣小時,張愛琴就教他古詩,可惜他對“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毫無共情,只管迷戀Pokemon和哈利波特。
有一段時間,張愛琴對兒子有點失望,因為即使他認識中文字,還是不能了解中國文學的精髓。比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這句話表現多么從容的氣概,而她給兒子講完,程宣立刻說:泰山都崩了,你不快跑,還等什么?
張愛琴只好感嘆,讓CBC懂得東方士大夫精神,著實是不可能。
母子倆就這樣,住在一間房里,一東一西地生活著。連菜飯都是分餐制,張愛琴喜歡吃素淡的清炒上海青,程宣喜歡半生的牛扒和奶油蘑菇。張旭是個逍遙派,站在母子之間,做和事佬。
直到有一天,程宣突然對張愛琴說,他想去中國。
去度假?張愛琴漫不經心地問。
去進修。兒子說。我停了一年大學的課。
這倒奇了。張愛琴想,程宣還有一年醫學院畢業。
我想行醫是一件國際化的事情。程宣說,我很想了解更多國家的醫療體系和病人的情況。
那為什么選擇中國呢?張愛琴從她那東一塊、西一塊的紙條堆里抬起頭。
以前我認為自己是世界人,現在我突然感到,我還是一個中國人,是孔夫子的后人。而且我也很想學習中文。
你不是停了中文好幾年了?
是呀!程宣眉飛色舞地說,但我還記得你給我講的故事:葉公好龍、畫蛇添足、杯弓蛇影、潛龍在淵,都是充滿智慧和哲學的故事,非常有意思。
張愛琴感到自己的眼睛有點濕。這些年,她以為自己沒種好的荒原上,原來種子一直在成長。
天亮時,張愛琴站在臺階上,看程宣的車離開。
九月的小城,楓樹開始落種子了,一陣風過,就叮叮當當地落下來。那種子像一個個小豎琴,有的落在草地上、有的落在臺階上,還有一個落在張愛琴的手掌里。
張愛琴感到很奇怪,往年的種子都是綠色的,好像還在成長,今年卻是粉紅色的,帶著夢幻的顏色,不知是不是因為天氣突然炎熱的原因。粉紅色的種子,這倒可以寫一闋詞。張愛琴這樣想著,把眼睛從種子上移開,看著街口,那里早沒有了汽車的蹤影。
是的,已經走了。張愛琴想。
再過十幾個小時,程宣將飛抵北京首都機場,進入未名湖畔。張愛琴遙想著程宣的行程,莫名為兒子擔著心。
但同時,心底里還有一份隱密的心愿。她知道在古老的圖書館里,新進了一本《域外古韻》的書,程宣會在那里看到張愛琴的名字。張愛琴以這樣一種方式與兒子相聚在祖國,這是她許多個日夜的夢想中,最美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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