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亞哥：細膩純真，富有智慧的硬漢子

謝政滿

一、技藝精湛、富有智慧的老漁夫

海明威塑造的“硬漢”形象有這樣一種類型。主人公在受到生活或戰爭的沉重打擊后精神上不再迷惘、心灰意懶、逃避現實，追求刺激去做無謂的犧牲，而是有一定的信念和生活準則，因此能夠忍受痛苦，以極大的毅力和勇氣去和失敗做斗爭。這一類主人公形象職業不同，卻都是精通自己業務的好手，對人生積極的意義有充分的認識。《老人與海》中的老漁夫就是這樣一種典型。文章有兩處細致描寫圣地亞哥老漁夫形象的語句。作者開篇是如此描述老漁夫的形象的： “他（圣地亞哥）是個老人，孑然一身，駕著小船，在墨西哥灣流中釣魚。”“老人消瘦而憔悴，頸后布滿深深的皺紋”“褐斑順著他的面部兩側一直延伸下去，他的雙手布滿很深的褶形傷疤，那是用魚線拖曳大魚時留下的。”“所有的傷疤沒有一處是新的，它們都很陳舊，如同無魚可打的沙漠那些被侵蝕的痕跡。”“消瘦”“憔悴”“布滿滄桑”而又“堅韌”的老漁夫初次闖入人們的視線。第二次描寫是通過捕沙丁魚回來的孩子的視角來看正在熟睡中的老人的：“這個一雙奇怪的肩膀，雖然很老，卻依然有力。脖頸也依然強壯。而且當老人向前耷拉腦袋睡覺時，頸后的皺紋也不見了。……老人的頭非常蒼老，當他閉上眼睛時，臉上毫無生氣。……他光著腳。”再次撲入人們視野的是一位老境頹唐卻很強健壯實的老漁夫。于是，我們通過外貌描寫可以看到古巴海域這樣一位衰老、飽經滄桑卻有著強健體魄甚或是強健內心的老漁夫形象。

自然，這是一位技藝精湛，經驗老到的老漁夫。“好漁夫很多，有些也很了不起。可是最好的還是你。”這是小男孩對老漁夫由衷的夸獎，也是老人實至名歸的榮譽。“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栓釘上，身子前傾，頂著船槳在海水中的阻力。”“老人知道自己要去很遠的地方”“他劃到一片海域時，他看到磷光閃現”“因為那兒水深突然達到七百英尋，各種各樣的魚兒都在那里聚集。”這是一個很會劃船、很會尋找獵物的經驗老到的船夫。而當我們看到后面老人如何布鉤，如何設餌，如何觀察釣索，如何張弛有度地操縱釣索來與馬林魚周旋，如“魚又反復多次地撞擊鋼絲，它的頭每擺動一次，老人就只好再放出一點魚線”等細節，我們不禁要拍案叫絕了。直至最后，當“喙形魚嘴幾乎碰著了小船的船殼板”，“老人丟下魚線，用腳踩住，盡可能把魚叉舉向高處，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氣。加上他剛剛調動出來的力氣，將它扎向那魚身體的一側，就在胸鰭的后面。”“他感到那魚叉的鐵齒已經扎入魚的身體，于是他倚靠在魚叉上，想扎得更深一點，然后他再將全身的重量都壓下去。”這一扎，可謂集全身之力，一氣呵成，一扎斃命。

值得一提的一個細節，就是老人吃魚積攢力氣的細節。沒捕到魚的日子，老人幾乎都不吃東西，偶爾能嘗到男孩補貼的“黑豆和米飯、炸香蕉、還有些燉菜”了。但是當他在與大魚周旋的過程中，他卻非常懂得什么時候吃魚，如何吃魚，來給自己補充營養和能量，增強斗爭的勇氣了。這種斗爭的智慧確實讓人驚嘆。“他把剛才切好的另一半魚肉也吃了，他仔細地咀嚼著，然后把魚皮吐出來”。 “它真是條強壯而鮮活的魚啊！我運氣好，釣到了它，而不是條鲯鰍。鲯鰍的肉太甜了，而這條魚幾乎一點也不泛甜，還保留著十足的韌勁。”他知道甜的魚元氣不足，血氣充足的魚才能幫助他最終戰勝狡猾的馬林魚。還有多處描寫老人計劃如何吃魚、怎樣吃魚的細節，很感染人。讀著這些文字，一位足智多謀、經驗豐富、技藝精湛的老漁夫形象躍然眼前。

二、孤軍奮戰、永不服輸的老漁夫

這里不再繼續談老人與大馬林魚的角逐，但確實應該探究老人與大海中的成群結隊的鯊魚展開殊死斗爭時的內心世界。當兩條兇殘嗜血的鯨鯊，一條饑餓無比的扁頭鯊，兩條來勢兇猛的鯨鯊，成群結隊的鯊魚從海底鉆出，老人會是如何的驚恐和擔憂？但老人更多的是奮起抗擊：初次出戰時頭腦還比較清醒，但左手受傷;接著精疲力竭，手痛不已;然后左手抽筋，極度累乏;最后手臂又痛又僵，手里已缺少武器。最讓讀者牽心的是老人的彈盡糧絕和被撕咬著的馬林魚：第一次搏斗失去魚叉，魚被吃掉四十磅;接著魚再次被吃掉四分之一，刀子折斷;然后半個魚身被咬爛;最后大馬林魚只剩下殘骸。老漁夫拼死守護馬林魚，每次短暫的勝利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最終遭到無可挽救的失敗。

每次面對險境時，老人總想起小男孩。“要是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幫幫我，可以看看我正在做的一切。”男孩是老人內心精神力量的支撐，是他孤獨寂寞中的情感寄托。然而所有的這些只是想象，他必須孤身作戰。鯊魚越來越多，越來越兇猛，而老人的武器越來越少，體力也越來越弱。小說一次次地渲染大海中鯊魚的強大和老人的弱小，人與海的對抗意味著是以渺小的力量去與偉大的合力作較量，但是，老人在力量懸殊的對抗中卻永不放棄，展現了一位孤膽英雄獨有的氣概和力量。

應該說，圣地亞哥是勇于同惡劣環境和強大勢力搏斗的“硬漢”形象，他堅強、剛毅、勇敢、無畏地面對痛苦和死亡，在他身上體現著面對困難、勇往直前、永不服輸的高貴品質。圣地亞哥最終遭到無可挽救的失敗，他是否早已料到這個結局？

我們可以閱讀下面這些句子：“他有滿滿的決心，卻只有很少的希望”“他扎了下去，不帶任何希望，只有決心和十足的恨意”“他的一部分希望又回來了，他想，再說我認為不抱有希望是一種罪。”通過圣地亞哥的心理活動，能夠看出，他已料到這個結局。人與海的對抗注定了是一場打不贏的戰爭。“他想：我希望自己不用再跟它們斗下去啦。我多么希望我不用再斗啦”“這一回他知道搏斗已經沒有意義”。但這是一個英雄真實的內心世界，他并不希望和強大的對手斗爭，但是既然相遇了，那還有什么可猶豫和逃避的呢。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面對成群結隊的鯊魚，他有堅強的決心，他大喊：“跟它們斗，跟它們斗到死”。他說：“人可不是為失敗而生，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小說描述的大海中的鯊魚象征著與人作對的社會與自然力量，老人在絕境中的抗爭是為了挑戰極限，充分展現了“硬漢子”的勇氣和力量;挑戰極限往往會失敗，面對難以擺脫的命運，寧可失敗，絕不放棄，這種無望中的反抗是老人對命運的挑戰，這種絕望中的反抗表現了人類精神的高度。

三、細膩純真、充滿童心的老漁夫

福建師范大學教授李疏桐認為圣地亞哥老人身上充滿了童性，這種童性是是一種具有兒童天性般純真率直、富有想象力、自由奔放而充滿浪漫傳奇色彩的內容體現，它是硬漢形象背后柔軟的一面，童性讓老人的形象變得飽滿而渾圓。李疏桐教授的觀點頗具新意，我們沉浸入文本本身，會驚異地發現這一點。

首先談談圣地亞哥和男孩的關系。圣地亞哥與小男孩的相處，是小說中最為感人的情節內容。“老人教孩子釣魚，孩子愛他”。當孩子離開他時說：“是爸爸叫我離開的。我是孩子，所以我要聽他的。”老人說：“我知道，這很正常。”老人還會給孩子講講棒球，談談他心目中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并且早上準時叫醒貪睡的小男孩。這些都充分證明了老人對男孩發自內心的真摯感情。這種感情是父子深情，是老人內心中最為柔軟的一部分，是一種非常細膩的親情，是硬漢背后的柔情。我們不必再說老人在與馬林魚周旋，與鯊魚展開殊死搏斗時想到了如親人般的小男孩那種純真的情感，單談當他被鯊魚打敗后的一段心理描寫就可再次證明這一點：“他說：世上每一種事物都以某種方式在殺死其他的事物，釣魚這件事無疑在殺死我，同時又讓我活過來。是那男孩使我活過來的，他想，我不能再自我欺騙了。”老人從小男孩那里不斷汲取生活下去的力量源泉，他叫醒昏昏欲睡的小男孩，向他真誠地道歉等細節，充分體現老人對小孩細膩的關心和體貼;當老人受盡挫折回家，小男孩的幾次哭泣也反襯出老人與小孩的相濡以沫的至親之情。這份老漁夫與小男孩的真摯感情是老人硬漢子形象背后的溫情，不僅反襯出他與鯊魚拼搏時的剛毅，也讓這個形象的塑造更加人性化，更加圓潤動人。

然后再談談圣地亞哥的自言自語。“長鰭金槍魚，可以用來做個漂亮的魚餌，看上去有十磅重。”“快來啊，轉身回來吧，聞聞這些沙丁魚，多么鮮美。”“真希望孩子在這兒，我竟被一條魚拖著走，簡直成了栓繩子的纜柱了？”“有點耐心吧，手，我做這些全是為了你啊。”“可是你還沒有睡過覺呢？老家伙，已經熬過了半個白天和一整夜，現在又過了一天，你一直沒有睡覺，你必須想個辦法讓自己睡一會兒。”……老人在船上自言自語，好像在與大海說，似乎又在與月亮和星星說，而我認為老人實際在與自己的內心對話。孤獨一人在海上與馬林魚周旋，與鯊魚做殊死搏斗，他需要總結捕魚的經驗，砥礪堅韌的意志，排遣孤獨帶來的寂寞等等。所以他懷念朋友，與睡眠做斗爭，不斷探尋著征服大魚的策略。這是一個硬漢子的內心獨白，也是一個漁夫真實內心的反映。這是一個堅強而真實的漁夫形象，他的自言自語情狀呈現出了一個淳樸率真的老人形象，讓讀者繃緊神經、攥緊拳頭為老人為大馬林魚的遭遇而無限擔心時，不禁莞爾。老人的“自言自語”讓他的“硬漢子”形象更圓潤豐滿。

最后還談點老人捕殺大馬林魚時的內心糾結。《老人與海》中還有一個反復出現的情節。老人一直處在這樣的“內心糾結”當中：他一方面愛著大魚，一方面又堅定決心要和它搏斗;他把它看作自己的伴侶，卻堅持要殺死它。“魚啊，我很愛你，也非常尊敬你，可是今天結束前，我一定要殺死你。”“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這樣的魚，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可是我又必須把殺死它。幸虧我們不必去捕殺那些星星。”這是一些讓人費解的語句，但卻輻射了老漁夫真實的內心，質樸的性格。有仁愛之心，但又以捕魚為生，何況為捕這條大魚已經耗費了那么多的心血和時間？這使我們想起了與勁敵做殊死搏斗的時候，彼此惺惺相惜卻各為其主不能化敵為友的情狀。有專家說，本文中大馬林魚、鯊魚是具有較大能量的自然力量或社會力量的象征。而老人深愛著大魚，但老人必須以魚為生，必須征服大魚，這不正反映了人類與自然之間某種微妙的關系，熱愛自然卻又必須挑戰自然，并力圖征服自然的社會狀態嗎？

四、笑對重壓、優雅從容的硬漢子

海明威研究專家董衡巽編選的《海明威研究》曾經這樣評價《老人與海》，認為它“完美地表現了海明威所謂的‘重壓下的優雅風度”，其中體現海明威作品中“重壓下的優雅風度”，自然是指圣地亞哥老人。什么是“重壓”，自然是指圣地亞哥面臨的極其困窘的生活處境;什么是“優雅風度”，詞典里一般解讀為“優美雅致的姿態舉止”。“面對困窘的生活狀態表現為優美雅致的精神狀態”似乎還不足以準確概述圣地亞哥老人那種堅強面對困難的精神境界。王楓老師在《論小男孩在〈老人與海〉中的作用》曾這樣闡述圣地亞哥老人的風度：“如果說這風度不過是他在‘與魚共舞 時所表現出的英勇與頑強， 未免顯得過于單薄。風度并不是簡單或概念化的東西，它總是體現為一個人在生活中特別是在逆境中所表現出的內心境界和外在舉止等等。”我想體現在圣地亞哥老人身上的風度應該是他在生活的重壓下如何對待小男孩馬諾林的去留事件體現的“精神氣度”。

首先結合相關文章內容談談圣地亞哥老人身上承受的生活“重壓”，這種生活重壓不止體現在他作為漁民的窮困生活上，尤其體現在因為窮困生活不順而承受的精神層面的精神壓力方面。文章開篇即交代了圣地亞哥老人面臨的窘境：“他是個老人，孑然一身，駕著小船，在墨西哥灣流中釣魚，如今已是八十四天一無所獲了。”孤獨、年老體衰是老人進入讀者視野中的典型形象，然而老人承受的“重壓”遠遠不止這些。與他相依為命的伙伴小男孩迫于父母的壓力只得離開他跟到另一條船上去了，而且頭一個星期那條船上就弄到了三條好魚，與他感情深摯的小男孩馬諾林自然是不會忘記他的，然而周圍人們的異樣的眼光自然會給他增添不少的煩惱和惆悵。男孩的父母認為他絕對是一條翻不了身的死咸魚，倒霉透頂;許多坐在露臺酒吧的年輕漁夫拿老人開心;尤其是當天有所收獲的漁夫們將魚放滿了整整兩塊木板，由兩個人抬著顫顫巍巍地走向魚庫時;尤其是當他捕殺了馬林魚又與鯊魚斗爭了三天三夜最終又失敗而回時，他所承受的生活壓力和精神壓力會有多重。這種重壓是失去了身邊伙伴和幫手的重壓，更是周圍許多世俗的年輕漁夫投射下來的鄙夷輕視目光造成的重壓。面臨生活窘況，需要積聚力量和智慧放手一搏，然而沒有幫手，這種困難非“硬漢子”不可承受。

再次想談談體現在圣地亞哥身上的“優雅風度”。這種優雅風度自然不僅僅是指圣地亞哥老人面對這種生活窘境體現出來的堅強品性，更是指圣地亞哥老人面對男孩離去孤獨作戰時揚在臉上的自信和從容，自然流露出一股優雅氣度。小男孩說：“是爸爸讓我離開的。我是個孩子，所以我要聽他的。”。老人說：“我知道。這很正常。”小男孩說：“他沒多少信心。”老人說：“是啊，可我們有，不是嗎？”……小男孩說：“我還是想去。即使不能和你一起釣魚，我還是想給你幫點忙。”老人說“你已經請我喝了啤酒，你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諸如此類的對話很多，面對小男孩的離開。老人內心自然是孤寂傷感的，自從他妻子去世后，小男孩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幫手和生活的伙伴，但是當他看到小男孩真誠的為他的遭遇難過并且跑過來同他聊天，準備啤酒和晚餐時，他沒有絲毫的不快，并且理智地拒絕了小男孩想要回到他身邊的請求，而且愿意繼續叫醒貪睡的小男孩，多次強調小男孩是一個男子漢，應該可以獨立飛翔的祝福。不是一個內心堅強，心胸寬廣豁達的老人，又怎能如此從容地面對已經離開自己并且有了好運氣的小男孩呢。尤其是當圣地亞哥老人再次捕魚失敗而歸時，小男孩告知他說：“第一天一條，第二天一條，第三天兩條。”面對伙伴三天來的好運氣，老人沒有一絲嫉妒、猜忌和不快，他沖口而出：“真不錯。”這三個字雖短，但代表了一個失敗者對勝利者由衷的贊賞，也顯示了老人面對失敗和困境時的那顆堅強的內心和達觀的精神氣度。尤其是當小孩再次請求回到老人身邊時，他默許了，并且馬上與小男孩商討如何重整旗鼓再次出海的事情，可見經受重擊的老人更加自信和堅強，他堅信此次出海一定不會空手而回，堅信小男孩的加入一定能再次增大勝利的砝碼。老人同意男孩加入再次出海的隊伍，充分彰顯了老人的自信和優雅，他有充分的把握為贏取未來的勝利而繼續前行。在與小男孩相處的日子里，有一個動人的情節，讓我們能看到圣地亞哥老人細膩的內心。“男孩睡在頭一個房間的帆布床上。他輕輕握住男孩的一只腳，握著它，直到男孩醒來轉身看他。”這是老人叫醒男孩起床的方式，我們可以看到圣地亞哥老人對男孩深沉的愛，父親般的細膩和關懷。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這種細膩柔軟的內心與外表剛強堅毅的外表形象相得益彰，更加凸顯出一位內心慈愛、胸懷寬廣、自然具有一副優雅風度的圣地亞哥老人形象。在如此重壓下依然能保持如此優雅的精神風度的品性實屬難得，不能不讓讀者感懷，從心底里嘆服。

[作者通聯：北京教育學院豐臺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