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祐萱

梁鈺

生理期來了,住在北京的女孩小熊決定上網買些衛生巾。常用的牌子,平時24小時內就能送達,今天,商家告訴她沒有庫存了。那是2020年2月7日,疫情還未好轉。小熊突然想到,北京的狀況都這樣糟糕了,疫區中心的湖北,尤其是已經封城到第三周的武漢,會是什么樣?她打開微博,搜索“疫區”和“衛生巾”,想看有沒有人討論這個問題。她發現了梁鈺。
那天晚上,24歲的上海女孩梁鈺在微博詢問:一線女性醫護人員如何解決經期問題?她們的衛生巾和安心褲(褲型衛生巾)還夠嗎?幾天前,梁鈺看到武漢醫護人員脫防護服的視頻,全程27個步驟,12次消毒雙手,耗時長達30分鐘。出鏡的醫護人員是女性。她因此想到,一旦遇上生理期,如此復雜的穿脫過程,女性醫護者要如何處理衛生巾的更換問題?為了節省消耗防護服,她們會不會選擇不換衛生巾?
梁鈺打算捐一些衛生巾和安心褲。要讓它們最快速地抵達武漢,湖北省內的商家是最好的選擇。淘寶上的店鋪一家一家地搜,看到發貨地是湖北,她就去問:“有庫存嗎?我要買很多很多。”找到的第一家,是湖北當地的衛生巾品牌潔婷。他們知道了梁鈺的想法,花了三倍工錢請工人回來加班,把庫存都調了出來,還堅持不要梁鈺的錢。有了物資,梁鈺通過朋友詢問了一家武漢的醫院,聽說要捐安心褲,對方非常驚喜,“還有人捐這個嗎?我們需要的,需要的。”兩天后,這批安心褲抵達了這家醫院。梁鈺又想,其他醫院呢?于是在微博上,她發起了那句詢問,當時,她的微博有27萬粉絲,平時每條轉評量大約在100多,而這一條轉評超過了1600。
突然,數不清的私信涌進來,多數來自一線女性醫護人員:向領導申請過,好幾天了也沒有拿到衛生巾;8個小時不吃不喝不尿,不敢上廁所;護士長自己掏錢去買紙尿褲;拿到衛生巾還舍不得用,先給患者;沒有生理用品,用保鮮膜扛一陣;只有紙尿褲能用,血和尿都混在一起……各地支援湖北的醫療隊更艱難,匆忙趕來,根本沒時間準備這些。
梁鈺根據這些私信又寫了條微博,呼吁更多人關注一線女性醫護人員,這條微博被轉發了1.7萬次。她收到了更多來自一線女性醫護人員的私信,有的是求助,有的就是想和她談談心,還有人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先給五人份的量,也不多要。梁鈺感到心疼又心酸。也是這一天,小熊找到梁鈺,想和她一起做這項工作。她們要做的事瑣碎而重復:打電話。打給醫院,問需不需要安心褲;打給品牌,問有沒有庫存;打給物流,問有沒有車隊。

女性醫護人員接受“姐妹戰疫”的捐贈
打電話給醫院是第一步。循著網上求募捐的醫院名單和衛健委公布的求助信息,她們從武漢20多家醫院開始,又找到湖北省內其他城市的醫院,一家一家打過去。被拒絕是常態,最常見的說法是“醫院需要口罩和防護服,不需要生活物資”。她們逐漸發現規律:接電話的如果是男性,拒絕的概率更高。
小熊發現,女性的聲音是被一點一點淹沒的。需求就在那里,但是,一部分女性認為生理期是私密的,不好意思表達需求,另一部分表達了,但當她們求助的對象沒有將這種需求傳遞給負責物資采購的部門,或者這個部門認為這些需求不那么要緊,這個本不強烈的聲音就又被削弱了。疫情時期的醫院需求,醫療物資一定排在首位,女性對生理用品的需求也在被抑制。
梁鈺和小熊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隱藏在背后的、女性的聲音。
她們改變了詢問的話術。開始,她們這樣問:“我們有一些安心褲想要捐贈,請問您那邊有需要嗎?”后來,她們問:“我們有很多安心褲,請問您那邊有多少女性職工?您的地址是哪里?”不再給出選擇,而是提示,令接電話的人意識到“原來我們這里還有女性員工,可以去問問她們的需求。”若還是被拒絕,梁鈺和小熊會最后再掙扎一下,“請問您身旁有女性工作人員嗎?可不可以請她聽電話?”
通過這些電話中得來的數字,梁鈺和小熊窺見,一線女性醫護人員是個多么龐大的群體:武漢同濟醫院,女性醫護人員超過5000人;武漢協和總院,約5700人;武漢金銀潭醫院,約1300人;武漢漢口醫院,約600人;武漢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約1000人;孝感市,約1.66萬人……她們聯系過的醫院里,女性醫護人員占比60%~70%,一些婦產醫院超過了80%。截至2月7日,這些醫院都沒有獲得過衛生巾等生理用品的捐贈。
2月8日,梁鈺開始組建“姐妹戰疫安心行動”的志愿者團隊,為一線女性醫護人員提供生理期幫助。她想,是時候為這些姐妹們做點什么了。
募捐的想法,在發第一條呼吁微博時就有。有“飯圈”團隊找到她,想和她一起募捐,但她很快了解到,作為個人,她沒有公開募捐的資格。她又想,找幾個要好的朋友一起出資,衛生巾這種東西,能花得了多少錢呢?但那些數字讓她意識到,這不是靠她自己或幾個朋友就能完成的事。
她想到了以團隊名義籌款,按照規定,她首先要找到一家有資質的基金會。通過志愿者中的一位北大畢業生,梁鈺找到了北大校友創辦的靈山基金會,他們愿意幫忙進行籌款立項。預計籌款金額226萬余元,用來購買10萬份安心褲、10萬余份一次性內褲,還包括10萬物流費用和5萬應急費用。
226萬,不是小數字,但它能夠覆蓋的女性醫護人員并不多。一個人6條安心褲,10萬條安心褲,只能覆蓋1.67萬人。一個人20條一次性內褲,10萬條只能供給5000人。226萬金額能夠購買的安心褲和一次性內褲,都不足以支撐一個月。梁鈺記得,當時團隊里還有男性志愿者提醒她們,怎么只給人家三天的量?起碼也要四天。她感到無能為力,為了覆蓋更多的女性,只能按照最低的標準。
2月11日,她們啟動了募捐。緊張、擔憂、不安,每五分鐘梁鈺就打開一次募捐頁面,看籌款金額的進度條。
她們的擔心是多余的。一覺醒來,募捐完成。13個小時,她們籌到了捐款2355051.96元。
那是2月12日,梁鈺發現,她們不需要再給醫院打電話了,很多醫院主動向她們求助。除了醫護人員,女性警察也來詢問衛生巾。信息求助組的志愿者,加人加到手機一度崩潰。當天,她們的求助池里已經有了165家醫院,僅這165家醫院的需求量,就遠遠超過了第一批募捐金額所能籌集到的物資數量,她們只得暫時關閉醫院求助對接通道。
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復雜感覺。憑著這么多天的堅持,她們挖掘出被遮蔽的、真實的女性聲音,又感到無力。如此龐雜的關注和求助聲,意味著這不止是湖北的困境,也不止是醫護人員的困境,全國身處抗疫一線的女性都可能陷入一場與生理期對抗的焦灼戰。
梁鈺的人生夢想是在50歲的時候,統籌一個婦女權益的NGO項目。沒有想到,在24歲這年,她就在行動上實現了。猝不及防,她被推到一個位置上,“其實,這讓我感到痛苦。”梁鈺說。忙和累是一定的,紛飛的信息和急切的需求催促著她們,還要面對一些不友好的聲音。
比如,有媒體采訪時問梁鈺,“有沒有因為‘月經這個敏感詞受到什么阻礙?”對方也是一名女生。梁鈺不明白,什么時候“月經”變成了敏感詞,甚至女性自身都要因此感到羞恥呢?
還有人質疑,為什么醫護人員不自己去買衛生巾?為什么不能忍一忍?為什么不能在網上下單?小熊覺得很憤怒,“這完全是‘何不食肉糜的想法!”封城之后,武漢的普通市民想要走出小區都很難,更何況這些一線的醫護人員,在接診量劇增的情況下,她們幾乎不眠不休,沒有時間買衛生巾,同時,大量的店鋪關門,物資匱乏,快遞也難以流通。她們只能忍受。

笛子將安心褲,一次性內褲交給海南醫療隊
梁鈺聽到了來自一線女性醫護人員的很多故事,也聽到了很多讓她憤怒的聲音。有些能分享的,她發在微博上和大家討論;有些不能說的,她留給自己消化。
武漢女孩笛子有輛車,司機是她媽媽。笛子沒有駕照,加入武漢志愿者車隊后,媽媽就跟著她一起送貨。別的家長恨不得把孩子鎖在家里,而她的媽媽,不僅不關她,還帶著她一起跑——從封城那天開始,她們一起送過口罩、酒精,也送過雞鴨魚肉和蔬菜,這一次,她們要送的是衛生巾。笛子說,媽媽很酷,聽說是去送衛生巾,很冷靜地說:“對,早該有人送了。”
整個募集、捐贈過程中,物流是最難的環節。衛生巾無法進入醫療物資或緊缺物資的目錄清單,也就不能進入物流的綠色通道,很難找到物流公司承接運送,只能靠志愿者的私家車。有時候,一家醫院她們要花一整天才能送到,甚至好幾天都送不過去。
有些求助和捐贈來自湖北的其他城市,跨市的運送,找車就更難。若是黃岡來拉貨的司機,要從武漢的倉庫調貨,把衛生巾送回黃岡之后,司機就需要面對14天的隔離。相當于跑一趟,人“沒了”,司機師傅變成了極其珍貴、需要謹慎使用的消耗資源。
封城期間,武漢的路況變幻莫測。倉庫大多在郊區,醫院則在市區,從郊區到市區的通行證是個問題。很多路被封了,有時地圖也沒有提示,開到一處才發現路障橫在中間。他們只能四處找小路。甚至小路也是不確定的。今天這個路口不需要通行證,明天還需不需要?今天能出得了小區,明天還能出嗎?這個通行證今天能用,明天還會好使嗎?沒有人知道答案。
笛子說,上了路,一切都要看運氣。封城后,她和另外十幾個年輕人組了個志愿者車隊,送過菜、發卡、酒精、噴壺,還送過23噸砂糖橘、30噸香蕉。這是一群亞文化青年,DJ、Coser、攝影師、涂鴉青年、開電玩城的、做服裝店的,還有機車發燒友。
這些天,他們也幫姐妹小團隊送衛生巾。有天任務重,幾個男孩著急,一邊研究怎么往車里塞,一邊驚嘆:“你們女生怎么會需要這么多衛生巾?”笛子有點驚訝,他們居然對女性生理期的了解這么少。她解釋了一通,男孩們恍然大悟,“哦,原來你們不是一個月只用一片啊!”
那個瞬間令笛子印象很深。如果這些年輕的、愿意幫女性送衛生巾的男性尚且對女性生理期了解這么少,那些在醫院接電話的中年男性,對女性生理期的了解又有多少呢?她突然覺得有點能夠理解那些拒絕了。兩性之間,是需要有更多溝通的。
一輛SUV里塞了25箱安心褲,兩廂轎車里也塞下了15箱。箱子們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扭曲姿態,不過,這不重要。2月17日,笛子和志愿者車友們為武漢17家醫院送去了安心褲,2月19日,他們又送了17家。
截至2月19日,衛生巾和安心褲送達了44家醫院,僅僅完成了求助池中165家醫院的26%。笛子和她的伙伴還在路上,他們已經找到了新的方法,連兩廂轎車都能塞進25箱安心褲了。
2月12日,笛子受到梁鈺委托,跑出小區,在武漢四處給海南醫療隊的姐妹搜羅安心褲。她專門戴了一條那不勒斯球隊的圍巾。她擁有好多條那不勒斯的圍巾,只有這條寫了加油歌,每次贏球后她都會大聲唱歌。笛子覺得,這歌唱的就是她們,這群為女性戰斗的女性,“時光荏苒,從不曾離開,就像每一個今天,守護這座城。”
她們都知道,能夠走到現在這一步,太不容易。15天前,60多個分布各地的志愿者還是陌生人, 15天后,他們中的大多數依然不知道對方的姓名、身份和樣貌,只知道他們做著同樣一件事情,為這些一線女性找到她們本應該有的聲音。
現在收貨的時候,醫療隊的女孩們都愿意叫志愿者一聲“姐妹”。新疆獨山子醫療隊的女孩們聽說安心褲來了,一路小跑,拿著紅色的長條橫幅下樓迎接。安心褲數量不多,只有兩箱,就那么擺在正中間,幾個女孩開心地扯著橫幅,上面寫著“奮戰疫情,勇于擔當”。還有穿著防護服出來接收安心褲的醫生,看見志愿者第一句話便說:“你們別怕,剛剛換的干凈的防護服,還沒有進隔離區。”簽完單子,收完貨,說聲“謝謝”,她們又趕去工作。梁鈺覺得,是這些女性的溫度照映著她們,志愿者才能一點一點地堅持下去。“叫一聲姐妹,就真心當作是姐妹了。”
“姐妹”,是志愿者團隊里大家互相的稱呼。笛子喜歡這個詞,她說自己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連接感,是人與人之間的、強烈的聯系。團隊成員色阿第一次私信梁鈺,兩個人都客客氣氣的,您來您去幾句后,梁鈺突然叫了一聲“姐妹”,從那一刻開始,色阿覺得不一樣了。這是她第一次和別人用姐妹相稱,她覺得充滿了力量。后來,只要有新成員進群,色阿都會立刻喊:“姐妹!你可以幫忙做這件事嗎?”對方也熱情回應。有次,色阿發現,有個叫了幾天的“姐妹”居然是個男生。
阿布是姐妹戰疫團隊小組負責人里為數不多的男性,80后,算是“大哥”。隔離期間,他待在家里,無意中發現了這個活動。最初只是想做點事,但加入進來后,他“確確實實被震撼了”。
他管理物資組,和廠商對接,感覺“4天的工作量頂得了上班一個月的強度”,也因此他驚訝于這些年輕女孩怎么跟打了雞血似的,每天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只吃一頓飯,24小時內,他隨時說話,隨時有人在線。他評價她們——“非常勇敢”,像一簇火在這些女性里燒起來,把他也點燃了。
截至2月20日,“姐妹戰疫安心行動”為一線女性醫護人員募捐及協調捐贈共計:安心褲338317條、一次性內褲202209條、衛生巾2880片、護手霜700支,覆蓋79家(支)醫院和醫療隊、超6萬人。物資的運送還在繼續。在梁鈺她們的呼吁下,更多的團體、組織、品牌和個人加入了這次行動。中國婦女基金會籌集了4萬包衛生巾運往武漢,恒安集團承諾每個月向湖北捐贈260萬片衛生巾和20萬條安心褲,直到疫情結束……梁鈺說,她知道很多后期再出發援助的醫療隊,會給女性醫護人員的行裝里放進安心褲和衛生巾。
2月19日,“姐妹戰疫”志愿團隊的公眾號“神經食糧”發了篇文章,解釋了一線女性醫護人員面臨的狀況,談論了經血,并問道:“同樣是血,為什么會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們期待,這次全國共命運的疫情過后,占人口半數的女性所擁有的正常生理現象將不再被冠以‘特殊的名號,月經也不再是一種身體羞恥。我們不必每天都將它掛在嘴邊,但希望它不能被談論、不能被提及的過去,真正成為過去。”文章末尾,她們說。
梁鈺一直記得,2月11日,那是個好日子。不僅是募捐鏈接終于上線,還有一名女性醫護人員主動來問她,有沒有護手霜可以捐助?她覺得太棒了,女性終于可以不要這么矜持,覺得提出需求就是矯情、就會害羞,“沒有關系的,女性想要什么,大膽地說出來吧。”
選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