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定云
(1.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2.中國社會科學院 考古研究所,北京 100710)
歷組卜辭時代爭論是甲骨學發展史上空前大討論:與過去相比,它持續時間最長,參與的學者最多,影響范圍也最廣。爭論的“核心”是歷組卜辭中的“父丁”究竟指誰:一說“康丁”;一說“武丁”。爭論分為兩個階段,現述說如下:
197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發掘小屯南地,共獲甲骨刻辭 5335片(整理后數字),是建國以來最重要的一次發現。1975年小屯南地甲骨開始整理。在整理過程中,我們發現,歷組卜辭經常出現“小乙、父丁”連稱。如《屯南》777(見圖一)[1],其卜辭云:

圖一 《屯南》777拓片
關于該片的時代,我們定在武乙,[2]卜辭中的“父丁”自然就是康丁。類似辭例還有很多,不一一列舉。我們在《小屯南地甲骨》專著和相關文章中,一直認為:卜辭中的“父丁”是指康丁,有關“小乙、父丁”之類的卜辭(歷組卜辭)是武乙、文丁卜辭。[3]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由于殷墟“婦好墓”的發掘,引發了李學勤先生的新想法。他認為:

其后,裘錫圭先生將李學勤先生的觀點作了進一步發揮,撰寫成《論“歷組卜辭”的時代》一文,于1980年在成都古文字會議上發表。[7]
在歷組卜辭時代爭論初期,李學勤先生和裘錫圭先生都認為,歷組卜辭中的父丁是武丁。由于對“小乙、父丁”中的“父丁”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因而對歷組卜辭時代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斷。我們認為,“父丁”是指康丁,歷組卜辭是武乙、文丁時代卜辭;李學勤、裘錫圭先生認為,“父丁”是指武丁,歷組卜辭是武丁晚年至祖庚時代的卜辭。這就是歷組卜辭時代爭論前期核心問題所在。
針對這一情況,我們在1981年9月山西太原召開的第四屆古文字會議上,發表了《再論武乙、文丁卜辭》一文,文章從稱謂、人名、事類、坑位和地層關系等五個方面,對武乙、文丁卜辭(即歷組卜辭)進行全面分析,認為:“從截至目前為止的地層情況看,沒有證據證明‘歷組’卜辭是武丁晚期至祖庚時代的卜辭。相反,它應該是武乙、文丁時代的卜辭。因為,地層情況恰恰是為后者作了證明的?!盵6]
對于歷組卜辭中“小乙、父丁”中”的“父丁”究竟指誰?爭論雙方圍繞各自的觀點繼續進行申述。李學勤先生在《小屯南地甲骨與甲骨分期》中說:“這里父丁排在小乙之后,自系武丁。如果說父丁是康丁,那么這些祀典中就是把武丁和祖甲這兩位直系的名王略去了。無論從歷史還是從卜辭慣例來看,這都是不可能的。”[8]裘錫圭先生也持相同的看法。他例舉了如下卜辭作為依據:
裘先生認為,“甲申隔一天就是丙戌,其間也沒有容武丁、祖甲的余地。”[7]總之,李學勤和裘錫圭兩位先生都認為,歷組卜辭中的父丁必是武丁。
我們則認為:歷組卜辭中的“父丁”應該是康丁。至于它緊排在“小乙”之后,只是一種“現象”,并非是“本質”的反映。在“小乙”與“父丁”之間,究竟還隔著哪些先王,值得我們注意并認真思考。
1983年,我發表了《論武乙、文丁祭祀卜辭》一文,對歷組卜辭中的“集合廟主”逐一進行分析。歷組“父丁”類卜辭中,對時代斷定有決定意義的“集合廟主”是“十示又三”和“十示又四”?!笆居秩笔恰按笫尽?,其辭為:

“十示又四”是“小示”,其辭為:



從1977年至2009年的30余年間,我們針對李、裘二位先生的觀點,進行過反復辯論,但“打”的都是“迂回戰”。我們(包括與我們觀點相同的學者)多是從“地層”“稱謂”“世系”“事類”等進行分析,尤其是從“十示又三”“十示又四”等集合廟主進行分析,指出歷組卜辭中的“父丁”應該是康丁。盡管我們分析的很有道理,但對方就是不聽。而另一方面,李、裘二位先生等在論文中,總是不提或很少提及“十示又三”與“十示又四”。因為,這些“集合廟主”的世系如何安排?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一大“難題”。由于種種原因,爭論一直處于膠著狀態,誰也不肯輕易放棄自己的觀點。這是這場“曠日持久”大論戰(1977——2010)產生的根本原因所在。
2010年后期,我即將去美國新澤西州羅格斯大學參加學術會議,準備的論文題目是《論歷組卜辭中的“小乙、父丁”稱謂及相關問題》。最初的想法,是想進一步論述卜辭中的“示”(集合廟主),證明歷組卜辭中的“父丁”是“康丁”。我將搜集到的《綴合》336(《合集》32617圖二:3)與《明后》B2526(《合集》32690圖二:1)放到桌上做分析。《綴合》336(《合集》32617)有“小乙、三且”;而《明后》B2526(《合集》32690)有“三且、父丁”。這兩條材料過去都見過,在《再論武乙、文丁卜辭》一文中也用過,[6]并無特別的感受;但此時眼前突然一亮:如果將這兩片卜辭“系聯”起來,不就是“小乙——三且——父丁”嗎?這是“小乙、父丁”之間存在“三且”的明證,也是歷組卜辭“父丁”為康丁的鐵證。這是多好的證明材料,高興得當時拍案叫“好”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將這一“發現”寫成論文,并在羅格斯大學的學術會議上作了講演。但這次會議論文遲遲未發,直到2016年才問世。[15]當時,我與劉一曼正合寫《三論武乙、文丁卜辭》,于是將這一部分相關內容,置入《三論武乙、文丁卜辭》中。該文于2011年發表。[16]
這兩版卜辭中都有“三且”,是很好的“接合部”。現將兩版卜辭內容再次系聯如下:
甲辰貞: 口歲于小乙?

二牢?
三牢? (二)


不冓雨 。 《明后》B2526(《合集》32690(圖二:1)

圖二 1.合集32690 2.人文1817 3.合集32617
上述兩版卜辭系聯之后,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在“小乙”至“父丁”的祭祀過程中,明顯存在著“三且”。此中的致祭次序是“小乙→三且→父丁”。這是“小乙”與“父丁”之間,存有別的先王的確證,也可以說是“鐵證”。李學勤先生征引的“小乙、父丁”卜辭,中間明顯的是略去了“三且”。它雄辯地證明,此中的“父丁”就是康丁。我們在論證歷組卜辭“集合廟主”時,就已經指出,“小乙”與“父丁”之間不是緊相連的,肯定還存在別的先王。如今《綴合》336與《明后》B2526卜辭內容的系聯,復原了這一祭祀過程,證明我們以前的推斷不誤。
武乙卜辭中的“三且”還見于《南輔》63,其辭云:“庚子卜:其又歲于三且?”(3)《南輔》,指《戰后南北所見甲骨錄·輔仁大學所藏甲骨文字》,胡厚宣編。來熏閣書店出版,1951年。此“三且”是誰?陳夢家曾指出,是武乙稱祖己(孝己)、祖庚、祖甲。[17]屈萬里先生亦主此說。[18]陳、屈二位之論是正確的。
與武乙卜辭中的“三且”相對應,在康丁卜辭中有“三父”之稱,今引征如下:
凡于 三父又? 《人文》1817(4)《人文》,指《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甲骨文字》,貝冢茂樹編著。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出版,1959年。(圖二:2)
上述康丁卜辭中的“三父”,當是指父己、父庚、父甲,亦即孝己、祖庚、祖甲。此“三父”之稱與武乙卜辭中的“三且”之稱完全吻合,證明歷組父丁類卜辭中的“父丁”確實是康丁。
我們在 《三論武乙、文丁卜辭》一文中指出,在“歷組卜辭”中明確存在“小乙——三且(祖)——父丁”這一祭祀順序,“小乙”之后的“父丁”必是康丁。上述文章在學術界產生了較大影響,不少學者表示贊成和支持。但也有例外,學友林沄雖然“勉強承認了‘小乙→三且→父丁’”這一祭祀順序,卻并不承認此“三且”就是“孝己、祖庚、祖甲”,而是“賓組卜辭”(《合集》2330、893反、930)中的“三父”。他說:“陳夢家認為這里的‘三父’是指‘武丁前一世四王中之三’,當即小乙的三位兄長陽甲、盤庚、小辛。到了祖庚時代,他們自然變成了小乙之外的‘三且’,不是很合適嗎?”。[19]
林沄學友此話實在未加思量:
第一,“歷組卜辭”中的“三且”是在“小乙之后,父丁之前”,他們只能是“孝己、祖庚、祖甲”。這個“三且”是與“無名組B類”中的“三父”(〈人文〉1817)相匹配的。如今林沄學友要把歷組卜辭中的“三且”當成是“陽甲、盤庚、小辛”,明顯是找錯了“對象” ;
第二,退一步說,假定此“三且”確是祖庚、祖甲時候的“三且”(陽甲、盤庚、小辛),須知此三人是小乙之兄,而且都先于小乙去世。按照當時宗法制度、人倫關系與祭祀禮儀,應當先祭“三且”,然后再祭“小乙”,其祭祀順序應當是“三且→小乙→父丁”;如果“逆祭”,則應當是“父丁→小乙→三且”?!叭摇币淳忧?,要么居后,才合符情理??伞皻v組卜辭”中的祭祀順序是“小乙→三且→父丁”,“三且”在“小乙”之后、“父丁”之前,處于“居中”位置,這與“三且→小乙→父丁”是絕然不同的兩種祭祀順序。“小乙——三且——父丁”中的“三且”必然是“孝己、祖庚、祖甲”,沒有任何游移的余地。林沄學友居然要將“陽甲、盤庚、小辛”(三且)放在“小乙”之后,“父丁”之前進行祭祀,明顯違背當時的祭祀制度,與“小乙——三且——父丁”中的“三且”可以說是格格不入,“合適”之說又從何談起呢?
歷組卜辭的時代爭論已經整整進行42年,爭論時間之長,參與人數之多,在甲骨學發展史上是空前的。爭論的核心就是歷組卜辭中的“父丁”究竟是誰?“父丁”不同,卜辭的時代就會完全不一樣。如果是“康丁”,那歷組卜辭就是武乙、文丁卜辭;如果是“武丁”,那歷組卜辭就是武丁晚期至祖庚時代的卜辭。“小乙、父丁”與“小乙——三且——父丁”實際是一回事,只不過前者省略了“三且”。在爭論的前期,主要是圍繞著“小乙、父丁”這一祭祀次序進行辯論,我們想盡各種辦法(地層、稱謂、人名、事類、集合廟主等等),論證卜辭中的“父丁”是“康丁”,“打”的都是“迂回戰”:我們拿出的都是“間接證據”,而不是“直接證據”。李學勤、裘錫圭、林沄等學者,仍然堅持他們的看法。這是爭論前期長達30多年的原因之所在。
2011年之后,情況發生了改變。我們在發表的《三論》中,提出了一個全新的祭祀次序:“小乙——三且——父丁”。這一祭祀次序是客觀存在,任何人也否認不了,林沄學友不是“也勉強同意”嗎?[19]它是歷組卜辭時代“核心”之所在。在這一祭祀次序面前,每一位甲骨學家只能作出一種回答:此中的“父丁”必是康丁。我們在《四論武乙、文丁卜辭》一文中,再次強調了這一觀點。(5)曹定云、劉一曼:《四論武乙、文丁卜辭》,《考古學報》2019年2期,第193-212頁。我們在該文的第一節(第193頁,倒數第6、7行)指出:在歷組卜辭中明確存在“小乙——三且——父丁”這一祭祀順序……小乙之后的父丁“必是康丁”,但發文卻錯為“不是康丁”。一字之差,南轅北轍,將我們的意思完全弄反了。原稿與校樣都沒錯,但最后發文卻出了錯,原因不得其解。在此,特向廣大讀者說明。本文的發表,再次重申了我們的觀點:“小乙——三且——父丁”中的“父丁”必是康丁,沒有任何游移的余地?!靶∫摇摇付 ?,已經不是“間接證據”,而是“直接證據”。“小乙、三且”后面的“父丁”只能是康丁,沒有任何別的選擇余地。它是歷組卜辭時代的“壓艙石”。任何甲骨學者,在這一祭祀次序面前,都不得不承認:歷組卜辭是武乙、文丁時代卜辭。只要這個“壓艙石”還在,任何人想要搬動“歷組卜辭”,放到其他時代去,都是不可能的。
“小乙、父丁”與“小乙——三且——父丁”,是歷組卜辭時代兩種不同的表述方式,是同一問題的兩種表現形式,其實質都是一樣的。甲骨卜辭給甲骨學家開了一個“大玩笑”:前者“小乙、父丁”之間,省略了“三且”;后者(小乙——三且——父丁)又不在同一版上,需要通過“系聯”才能還原真像。這兩種“表現方式”都不透明。就是這種“不透明”的表現方式,讓甲骨學家爭論了整整42年。我們這一代學人,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爭論”中渡過的。不過回想起這段經歷,本人也無怨無悔:因為通過這場爭論,學到了知識,也看到了世界。

這篇文章擊中了歷組卜辭提前的要害。欲將歷組卜辭提前,首先地層這一關就過不去。為此,李學勤先生只好將歷組卜辭從小屯村北抽出,繞開乙、丙兩組基址(地層),而放之小屯村南,并將歷組放在“無名組”前面,從而構建了他的“兩系說”。當然,“兩系說”的構建也有一個“漸進”的過程。1984年,他在為王宇信《西周甲骨探論》作“序”中說:“以發現的地點而言,有的組類只出于或主要出于小屯村北,有的組類只出于或主要出于小屯村中和村南,在王卜辭中,只有師組村北、村南都出,其他可分為村北、村南兩系?!盵20]這是李學勤的“兩系說”第一次躍于紙上。
1990年,李學勤與彭裕商合作發表《殷墟甲骨分期新論》,初步構建了“兩系說”體系;[21]到1994年,又合作發表《殷墟甲骨分期研究》專著,對殷墟甲骨分期提出一整套的新看法。[22]該書是“兩系說”的全面總結和代表作,主要觀點如下:

“兩系說”雖然構建成功,但它天生的“缺陷”則十分明顯:
第一, 小屯村北是出歷組卜辭的,村南也同樣出賓組、何組、黃組卜辭,如今將它們從村北或村南抹去,顯然與事實不符;[33]
第二,無論是村北或村南,無論是解放以前或是解放以后的歷次考古發掘,都沒有找到歷組卜辭出于早期地層的證據;
第三,將歷組放到無名組的前面,與田野考古中的地層情況不符,也與卜辭的實際內容相抵觸;
第四,村北、村南是現代地理概念,在殷代都是在一個大院子(宮殿)里,隔門相望,殷王朝沒有必要設兩套占卜機構,這在理論上就站不住腳。
第五,“兩系說”所構建的“殷墟甲骨大廈”十分畸形:兩頭大,中間細,武乙、文丁卜辭充其量不過“五、六百片”。[23]這在十五六萬片“甲骨大廈”中,簡直是“不可想象”,無風都是“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坍塌。
總之,“兩系說”的產生,是為歷組卜辭提前服務的,它的“使命”就是要將歷組卜辭提前;但它產生之后,不但沒有繞過地層這一“障礙”,反而增添了許多新的“麻煩”??梢赃@樣認為:“兩系說”從“誕生”之日起就是不成功的,它帶有天生的“缺陷”,根本不可能解決歷組卜辭的提前問題。
盡管“兩系說”存在天生缺陷,但在歷組卜辭時代爭論前期(小乙、父丁爭論時期),提出者還是堅持要用,此中的情況,大家都非常明白。如今的情況與以前就大不一樣了,現在爭論的問題是:“小乙——三且——父丁”中“父丁”究竟是誰?對歷組卜辭而言,答案只能是一個——康丁,沒有第二種選擇的余地。這回已經不是“迂回戰”,而是“遭遇戰”:每一位甲骨學家都必須做出回答,不能回避,不能躲避。此時的“兩系說”面對“小乙——三且——父丁”,已經無能為力,派不上用場,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歷組卜辭的時代爭論已經不復存在,“兩系說”的“歷史使命”也就此宣告終結。
提出“兩系說”者的目的,就是為了將歷組卜辭提前。如今,歷組卜辭的時代爭論已成定局:根本不可能提前。這已是“大江東去”,無可阻擋。通過這場爭論,使甲骨學發展走上正道,讓殷代歷史回歸本源,真正達到了“正本清源”之功效,可謂良益多多。但回顧這段歷史,有許多經驗教訓可以吸取。衷心希望“兩系說”者,尤其是一些年青學者,不要再去做那些“無謂”的功課。時間是寶貴的,在我們的前面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例如:探索武丁以前的卜辭,這是幾代甲骨學人的夢想。讓我們攜起手來,向著甲骨學未曾開墾的領域進軍,開創甲骨學研究的新局面,為慶祝新中國誕生70周年而譜寫新的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