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陜
我曾經兩次到過“革命圣地”延安,一次在一九八四年盛夏,一次在二○○八年初秋,相隔了足夠一代人成長的二十四年。而每一次我都留下了詳細的日記,整理成文,亦可作一次歷史的映照。
二○○八年十月十二日? 高原路·黃帝陵·佐餐演
因為要到延安,因此十多天前就讓老婆把這本二十多年前的舊日記從上海帶來了。翻著當年寫下的文字,回憶二十剛出頭時的一些思想,仍然為那種單純、率真、追求、理想、激情而感動,十分驚訝當年能留下這樣的印跡。
現在已經身在延安了,住在著名的延安干部學院X號樓2210號房間。從學院的小賣部花六元錢買了張很粗糙的延安地圖,才查到學院所在位置其實算是十分偏僻的,在我們二十四年前住的軍分區招待所的西邊,遠離寶塔山,馬路對面就是毛澤東住過的棗園和中共中央書記處的舊址。學院背后就是流入延河的西河,整個地址東西向橫臥在河灘地上,規模雖然比不上浦東那所學院大,也不怎么現代、張揚,但頗具優雅、寧靜的氣氛,有池塘、亭橋、長廊。建筑的主色調是米色的,跟黃土的色調倒也接近,有許多窗戶設計成窯洞式的拱形。學校還有燈光球場,借了個籃球投了二十來分鐘,跟中國香港中聯辦的一位團友一起。漸漸地順手起來,有連續中投五中的,不過回來洗澡時,竟發現手臂有點軟了。
我們今天又做了一次長途旅行。上午八點過后,從西安北大街近城墻的錦苑富潤大酒店出發,一路北行。開始時,車窗外的關中平原上,是一片白茫茫的秋霧,偶爾能見到一些呈焦枯色的玉米地。西銅高速公路遠遠夠不上“高速”的水平,連一般常見的護坡都沒有,莊稼地從兩邊緊緊地咬著路邊,像要漫上路面將其淹沒似的。公路也因此顯得特別細長。因為有霧,渭河、涇河都沒有出現在視界里。九點過后,車窗外才逐漸亮堂起來,也開始出現溝溝坎坎,接著又延展出點綴著棵棵碩紅蘋果的大片果園。遙想二十四年前的夏天,印象中,似乎除了溝溝坎坎,就是銅川市一帶灰蒙蒙的粉塵,我們還曾在那里第一次打尖,那時已行車三個小時了。
從西安送我們到延安的導游王麗蓉,竟能一口氣講近一個小時,講關中的地理、大致的建都歷史、帝王墓葬的歷代沿革。可惜好多人都在迷糊之中。我很少合眼,聽聽介紹,翻翻地圖,等小王終于安靜下來了,就開始看書,看《敲響人頭鼓》和一本《美文》雜志。
中午十一點抵達黃陵,隨即去拜謁帝廟。二〇〇四年來時,這里可容大型公祭數千人登場的軒轅殿及殿前廣場剛剛落成,尚未啟用或開放參觀。現在則可以在陽光下一覽無余。殿前廣場兩邊有九鼎,殿堂本身則只有三十六根立柱支撐著一個類似藻井層層內收、頂端開有巨型圓孔的攢尖頂,象征天圓地方,且每邊十根柱子隔成九門,又合黃帝“九五之尊”之意。我只是覺得,祭祀黃帝現在也搞得很鋪張(建如此規模的禮拜場所——那個大殿的巨頂下站上個千把人應該綽綽有余、殿前廣場又可以翻個倍,就是一個明證),而且聽說還是官員的“專利”,實在有點偏離祭祖的原意,何來“慎終追遠”!
謁廟后坐電瓶車登橋山。二十四年前,因為長途車司機不想“浪費時間”送我們一班人上去(雖然車是我們包的),我們又不敢得罪他,很遺憾放棄了拜謁黃帝墓的機會。四年前又來,沒有記下什么文字,只是記得當日突然降溫,僅帶單衣的我,只好把拉鏈拉到領部最上面,盡量遮擋住往里灌的冷風。這一次,吵吵嚷嚷的人太多,我沒有隨大隊去一步步攀那二百七十七級臺階,而是從萬松林間的小徑一路上去,趕在大隊到來前先謁了黃帝墓,然后又繼續往深處走,最后上了橋山之巔的龍馭閣。站在閣頂,帝陵所在地區的山川林澤、縣城概貌盡收眼底,沮水彎繞,果然如將此地隔成了陰陽太極圖案。
下山時,電瓶車候車點秩序極亂,游人得追著上山到點的車才能坐上,結果我們的導游和團友自己當起了糾察。
一點多,我們在黃陵縣城東關的一家風味餐廳吃飯,叫“陜北人飯店”。店員就在在陵區的停車場穿著紅軍制服招攬食客。一間間房間都建成窯洞式,上的也都是土菜,有驢肉、土雞湯等,主食是窩窩頭、饸饹等陜北面食,飲一種像玉米汁似的米酒,是如歌中所唱的“滾滾的米酒”那種甜甜的,微酸,并無多少酒味,跟江西的老白酒相似。
一頓中飯吃到兩點半,中間還有一隊人來賣唱,先免費一首,隨后就讓點歌,十塊錢一首。我們這間點了三首,《山丹丹開花紅艷艷》《藍花花》,還有個據說上過中央電視臺的“原生態”老農唱信天游。這支賣唱隊伍像是一家子,當地傳統打扮,男的頭扎毛巾,女的則花花綠綠,歌聲很高亢,有點風味,水平當然難說專業。他們挨戶跑,一個中午應該賺到不少。
飯后繼續上路。上了高速。太陽起來,車廂里像暖房子。不過因為前兩天睡得不多,還是困得迷迷糊糊,等徹底睜開眼,車已下了高速,開始繞延河進城了。我一直以為是從南邊進的城,應該很快就看到地標寶塔,可直到車進了校門,我們連個塔影都沒見到。晚上一查地圖,才知方向完全反了。高速路的進出口,原來是在城市的西北邊,雖然我們是從南邊一路開來的。
二十多年前延安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沒法進行比較了。只是那時的延河還有水,我在姚店還蹚過,這次聽導游講:“九十年代,延河不再”,它已經斷流了。我看到的一段支流,也是細細的一股泥漿水。
二○○八年十月十三日? 南泥灣·壺口瀑·窮孩子
今天八點多發車去南泥灣,想著二十多年前在柳林巷(現在已是“柳林鎮”了)“接濟”老農的舊事。一路上的景致已無從比較,因為二十多年前的印象全無了。在距離南泥灣還有二十公里時,公路繞行于一個林區的溝坎垅塬之中,兩邊都是或呈墨綠或顯金黃或染橘紅,雜糅著各種中間色彩的樹林,漫山遍野,真正是秋色斑斕,只可惜沒有機會下車拍照。陪同的學院老師說,延安這個季節,這里是最美的。
抵南泥灣紀念館,先下車方便。有兩個“高檔”廁位被鎖了起來,眾人只好靠著眼睛也靠著鼻子去找本來意義上的公共廁所,原來還是那種只有坑位、沒有水沖的。匆匆放松了事,趕緊提褲離場。
進入紀念館,聽了十多分鐘講解,合唱了《南泥灣》,又在館外聽了學院老師十分鐘的現場點評,隨后就自由拍照。舊的印象中,紀念館外隔著一條窄窄的公路,就是青蔥一片的農田,一直延展到遠處的山腳下,真正是“陜北的好江南”的風光。現在正是收獲季節,田里遍地金黃。只可惜公路拓寬了,紀念館前也辟出了老大一塊停車場,把那片農田擠得有點破碎了,不走出五六十米,僅僅在紀念館這邊,看不出田野的廣闊了。
十點半左右發車,去著名的壺口瀑布。拜新修的二級公路之賜,我們用了不到兩小時,就從塬頂沿盤山公路作了一番“速降”,進到了壺口瀑布在陜西一側的景區里。在高處,俯瞰腳下的滾滾黃河,已經強烈感受到兩山夾峙中的濁流,積聚起后浪推前浪的巨大能量,向著一激轟鳴、噴云濺霧的“壺口”奔涌而去的宏大氣勢。先在“瀑布舫”酒店吃飯,十二點半過后,就追著轟轟隆隆的飛瀑聲,踏著河床邊的磊磊巨石,向著瀑沿走去。
眺望近在百米開外的“壺口”,只見一片茫茫,不時有云氣從瀑底騰起,超越上游的河面高度,飛到半空。而腳下已從“壺口”墜落的河水,泛著連綿的白沫,急速在層層疊疊頁巖夾成的不過十幾米寬、近十米深的河槽中向下游流淌,如同白練狂舞。而從主瀑左右分出的兩股水流,在分屬陜、晉兩側的寬闊河床上散漫飄蕩了百余米后,又返身在我右手邊(下游位置)飛身跌下懸崖,回歸主流,分別形成了有別于“壺口”的兩掛寬衍平展的跌瀑。三水合流后的黃河,繼續以奔騰不息之勢,向南暢行而去。
我走進“壺口”主瀑,明顯看到了一道彩虹從瀑腳的位置升起,跨越河槽,伸展山西一側。我不時用手中的相機拍下所見的一切,只可惜越走近主瀑,越有濃密的水氣撲面而來,迷了眼鏡片和相機的鏡頭。
主瀑旁邊漫流的淺水區,有的水流可以輕易跨越,有的架有石橋能夠渡過。巨石上站著幾頭精心裝扮的毛驢,還坐著兩個傳統裝束、頭纏白色毛巾、身穿羊皮背心的陜北老漢。一見我朝他們拍照,兩人就用手遮住臉。后來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在那里當“攝影模特”賺錢的,你要白拍,當然就不讓你痛快,除非你每人給五塊錢。這里的商品意識也真強!唱民歌可以收錢,當實景模特也可以來財。
一點二十,我匆匆趕到岸邊停車場啟程返回。一路上,在暖日的撫慰下盡打瞌睡,沒有再好好看看飛在塬上、犁在溝底的公路。回到南泥灣,再去方便,依舊是一番熏陶。車門外有一男一女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在收礦泉水瓶我開始還以為是要錢的,向男孩詢問,怎么不去上學?他說家里窮,上到四年級就不上了,那女孩是他妹妹,看上去個頭比他還高。看到他衣衫又舊又臟、臉黑黑的,手上盡是泥垢,又動了惻隱之心。回到車上,把個礦泉水瓶快速喝干凈了,送到那女孩手中。車子啟動時,他們輕聲說了聲叔叔再見,而女孩接到我的瓶子時竟然說謝謝爺爺。老師陳君說,你被男孩子騙了,他們幾個都上著學呢,他有一個姐姐還有個弟弟,家里是窮點,但并沒有失學。那孩子經常來紀念館門前向游人討水瓶,也拿人家給的錢。
那男孩當時抱著條小黑狗在玩,讓它喝地上的積水。那毛茸茸的小狗顯然剛出生不久,還步履蹣跚呢。不知我是否真的被騙了。聽到他失學時著實感傷了一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老人來。
四點過后不久就回到了學校,睡了一覺。五點四十五,出發去延安賓館,出席延安市的宴請。這是臨時的安排,原來我們的一位團友,有個大學同學在這里當書記。宴會一個小時就結束了,回來時路過軍分區招待所,我又是一陣感慨,二十多年前大學同學全班來延安參觀學習,吃住就在這里。記得最后一個晚上,我突然想到,這是我們十幾個男生最后一次集體住在一起了——因為大學第四年,我們分散實習和走讀了。老師說,二十多年了,里面的結構肯定變了。是啊!即便現在進去,還能找回當年的印象嗎?
二○○八年十月十四日? 寶塔山·紀念館·文學宴
上午安排參觀,終于進入了延安市區,也終于見到了不再巍峨的寶塔山——它在這個日益長高的城市里,必然失去往日的氣概。當你邁步喧鬧的街道時,恐怕在更多的角度,只能從高樓的縫隙中,斷續地仰望它的身影。
寶塔山已經是一個對外售票的風景區了。建了石牌坊,有沈鵬題寫的“延安寶塔山”幾個金字,刻在黑底的坊額上。門票似乎要四十元。山間原有的居民全部遷出,窯洞也被堵死,不過綠化多了許多。一路車行而上,幾乎直接停在了嶺山寺寶塔之前。二十四年前,是在“蒙蒙細雨和陣陣涼風”中獨自步行上山的,寶塔周圍“空無一人,靜寂如許”。現在則是飛車直上,塔下堪稱游人如織,且有陣陣陜北民歌聲傳來,跟其他景區沒有什么兩樣。
因為要隨隊聽講解,我只匆匆憑欄俯瞰了一下延安城,感覺這座城市也在迅速地膨脹,新建筑鱗次櫛比,可惜缺少規劃,樓房形制也毫無特色,除了周圍黃土山嶺坡面上殘余著一些窯洞式建筑外,更多是一眼眼廢棄的空洞,整個城市跟中國其他地方也沒有多大區別。
拍了幾張寶塔不同角度的照片,就登車去參觀延安革命紀念館的常展。紀念館正在拆舊建新,我遠遠看過已經成型的新館,主體建筑以一座中年毛澤東的塑像為中心,略呈弧形伸展在一處黃土坡腳,很是氣派。常展借了原機場所在位置的一處大屋,縮減了內容照常展出。負責介紹的一位老先生,平頭,著中山裝,自稱在館中工作了四十二年。他看起來挺革命的,開口就說,延安熱起來就好了,來延安的人多與少,也是觀察中國的一個晴雨表。不過,他的語言很有個性,簡潔、易記。隨后是女講解員解說展品。有一幫軍校學員跟我們在一起聽講解。我們拉住一位,請教起肩章和略章的識別來。
離開革命展又去抗大遺址紀念館。寫有“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字樣的校門,聽說是根據圖片數據重構的,而除了這座復制品,沒有其他任何真正的遺跡了。紀念館的旁邊是個酒店,兩幢建筑聯在一起,有點不倫不類。
中午十二點返回學院,吃飯睡覺,給穆濤發了封郵件,表示謝意。下午上課,聽王教授講“延安精神”,他善于聯系實際,用陜西話俏皮地批評一些現象,倒也有趣。
晚上,約了兩位團友一起去赴雜志社的宴請。就在棗園路上的“一品香”,吃陜北土菜,上來就一人一個不小的孜然羊腿,厲害!照例頻頻干杯,不斷交談,談陜北文化、文學地位、江南水鄉、詩人狀態、地方方言等等。座上多是土生土長的延安人,也有詩人,都蠻健談,有種相見如故的感覺。席散時,獲贈《延安文學》若干本、主編閻安的叢書一套、成路的詩集一本。興盡而回。
附:二十四年前的印象和心緒(一)
一九八四年七月中,大三大四間的那個暑假,我們一個班二十多名同學,從上海經西安到延安進行了數天的參觀學習。那時,每天都要記點心得心緒。相隔二十四年,當我在二○○八年十月再次經過西安到延安時,特地帶著當年的那本日記本,并在后面的空白頁上,記下了相隔二十四年的所見所聞——也就是前面整理出的幾篇。下面的這篇,是純粹的“舊作”。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六日? 星期一? 西安——銅川——洛川——延安
經過十多個小時的顛簸,我們終于平安到達這次參觀考察的主要目的地——延安,住宿在軍分區招待所。晚上,延安市委和報社的一個領導來看望我們,表示將給予各種所需要的幫助。
早晨六點,長途汽車從西安小南門汽車站發出,一過渭水以后,黃土高坡起伏不平、溝壑縱橫的特點就愈來愈明顯。沿途公路兩側,時而出現壁立的泥崖、土峰,出現深深的凹口,時而又出現一片片枝矮葉綠、平坦寬闊的農田。公路路面基本平整,許多地段還在進行施工,但因為時上時下、急拐彎、經過各種市鎮,所以還是顛得厲害,連瞌睡都無法打,加上黃塵滾滾,濃得嗆人,車廂又擁擠,總的情況不能令人滿意。
陜北地區雖然是革命老根據地,但長期以來落后貧窮的狀況不見好轉。我們沿途經過的高陵、耀縣、銅川、富縣、洛川等市縣城鎮,鬧市區的規模連上海市郊較大的縣屬鎮都比不上。稍具特色、氣派的建筑鳳毛麟角,街容、衛生狀況很糟。由于地處黃土高原,黃色成了主色調。這一點,上述市縣城鎮也免不了,其中尤以甘泉縣城鎮最為顯著,印象中,它沒有什么像樣的建筑,而且城區的范圍極小。
寢室里的幾位中了邪似的,九時剛過就嚷嚷著熄燈,只得跑到對門阿信那一組的寢室中寫。但要熄燈的幾位并沒有睡,在那里吹牛。跟小丁斗了下嘴。算了,就寫這些,明天就能上寶塔山了。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七日? 星期二? 延安
今天陰雨,黑云沉沉。早上,我獨自一人。頂著蒙蒙細雨和陣陣涼風,跨過延河,沿盤山公路直上寶塔山頂。山頂空無一人,靜寂如許。我憑欄俯瞰腳下的延安城,遙望清涼山,心中感慨萬千。眼前的寶塔,仿佛矗立云中的紀念碑,記載著中國人民解放斗爭的豐功偉績。
從寶塔山下來,走過延河大橋,登清涼山洞窟,觀萬佛。據說,北宋初年,范仲淹曾到過此地,現在詩灣的石壁上,銘刻有他的《蘇幕遮·懷舊》,“碧云天、黃葉地……”
下午,請地區行政公署副專員呼三同志介紹當地基本情況。晚上,應市外辦的邀請,我們全體出席文藝晚會,觀看延安歌舞團的演出。明天,我們將去棗園、楊家嶺、王家坪參觀,這些“名勝”以前只在書刊上見過到。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八日、十九日? 星期三——星期四? 延安
昨天今天兩天,我們分別赴棗園、楊家嶺、鳳凰山、王家坪、延安革命紀念館和南泥灣參觀,并觀看了歷史資料片《延安生活散記》和《南泥灣》。通過各種實物、圖片,對延安時期的新生活有了感性的認識。
今天去南泥灣途中,汽車又停在柳林巷加油,這使我終于有機會去了卻一樁心事。前兩天,汽車在同一加油站暫停時,我們和路旁擺茶攤、賣麻花的一位老鄉攀談起來。這位老人看上去六十多歲,穿著樸素,臉上皺紋仿佛道道深溝,頭上扎著陜北農民的特有標志——白毛巾。他滿懷希望期待著我們十多位同學買點什么東西,可是未能如愿。看著這張臉,看著這位飽經風霜的老人面前的涼水、食品,又得知他只靠做這些小生意維持老兩口的生活,每天收入只七八毛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當時身上沒帶零錢,愛莫能助,深感內疚,只得遠遠地走開了。
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我確實從這位老人身上看到我國千百萬生活尚處艱難的農民。他辛辛苦苦了一輩子,竟沒有機會去一次三百多公里外的省城西安,也許永遠沒有可能去了。這幾天,老人的形象一直浮現在腦海中。那天,彭老師曾許諾過,等回來時再買您老的東西。今天路過這里,車一停,我們就到處找這位老鄉。這次,他穿著綴滿補丁的衣服,叫賣杏子。結果,我們幾位花了五毛錢,把余下的杏子全買了。當老人回想起前幾日的情形時,連聲道謝,并祝我們一路順風。
就這樣,我們總算得到了一種良心上的寬慰、滿足,但是無論如何,總帶有一種施舍的味道、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事實上,我們這點微薄的“援助”算得了什么,即使我們有能力幫這位老人得到幸福美滿的生活,又有什么辦法去拯救同他一樣的千百萬人呢?中國農民的命運,要靠我們全體的努力,要現實的政策去把握。如果說土改是改變農民命運的第一步,那么現在農村的改革就是第二步,而且是最為關鍵的一步,我們應該盡全力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二十四年前的印象和心緒(二)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日? 星期五? 延安姚店鎮
現在,我坐在遠離延安市區的一個小鎮上的一家殘破小旅社里,依著炕沿寫日記。炕上橫躺著其余的同學,頭上是昏暗的電燈,窗戶沒有玻璃,窗格上僅糊著一層薄薄的棉紙。被褥是黑乎乎的,潮濕,里面說不定就躲著伺機出動的跳蚤、臭蟲。四壁涂著黃泥,留有不少寫得怪模怪樣的字。蚊子在這小小空間里飛舞。陜北農村的黃昏、夜晚是寧靜的,不知這一晚上能否睡安穩,因為我們已經決定和衣而臥了。
我們乘著吉普車來到鄉下,卻住進了供來往農民落腳的隊辦小旅社。就這么點破設施:大土炕,破沙發,蒙著厚厚灰塵的桌子,還要定一夜一塊錢的價,實在不能令人滿意。那個小旅社就是俗稱的“騾馬店”,建在延河河灘地上,沒有院墻。隔著幾十米,就是混濁的延河,細細的水流在寬寬的河灘里甩來甩去。淺的地方,人畜都能輕易徒涉,但深的地方,大概也能沒頂,必須架橋飛渡。不遠處,就有一座懸空索橋。
剛剛從姚店大隊團支書家回來。我們盤腿坐在炕上,跟陜北老鄉促膝交談,了解這一家及至全隊青年社員的情況。老區人民以特有的熱情接待我們,幾位鄰居也趕過來看熱鬧。
團支書賀增祥的父親是一九四八年入黨的老黨員,在我們的交談接近尾聲時,他進來坐在炕邊的灶臺上,沒有插話。我主動與他攀談,談起一九四三年三月胡宗南進犯延安的情形。
今天下午,大隊支書花了三個多小時為我們介紹情況,這樣的座談會別開生面,我們坐在炕沿上,墊著黑乎乎的被褥,邊聽邊記,不時提問。當時談的什么,自然消失在記憶里,但牢牢記得,那支書——五十開外的漢子、陜北口音濃重——說:群眾形容計劃生育隊員是“斷種隊”。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延安
快吃晚飯的時候,我們終于回到了延安市區。雖然離開只有三天,但幾個小組重新匯在一起,圍桌而聚,怨言百出,叫苦連天。許多人穿著盡可能少的衣服,把身上被跳蚤、蚊子等等咬傷的腫塊暴露給大家看,似乎咬得越多越光榮。我們這些“上海娃娃”,過上真正貧窮的鄉村生活,就像是回頭走進原始社會一樣。我們的命貴、皮肉值錢!
下鄉第一天,我們都沒有睡好覺。為了防蟲咬,睡前誰都沒有脫衣服,還加穿了襪子,把褲腿塞到襪筒里。被子臟得怕人,只能遮遮肚皮、防涼。晚上回旅社已快十一點了,拉拉扯扯直到十二點才睡,自然一夜沒得安穩。不過因為扛不住疲倦,還是睡著了一兩個小時。據說女同學寢室外時常有人走來走去,照手電。我們男女分住的房間是兩間相連的平房,中間有一堵土墻完全隔開。旅社沒有院墻,屋子后面就是荒河灘,嚇得她們幾個不敢睡,也不敢喊人,更不敢出門報信。只有兩個姑娘下了炕,站了一夜崗。
我不知她們轉什么念頭,反正有幾個說:你們還睡得著覺!言下之意,怪我們沒有去保護她們,阻止那些或許是子虛烏有的來犯之敵。依我看,首先是她們疑神疑鬼,加上怕蟲子咬,睡不著,因此胡思亂想怕這怪那。如果我們男的不在,她們這一晚說不定也會平安渡過。現在可好,站崗的成了大英雄。
不過這事很快變成了好事。第二天,她們向李主任(外辦領導之一,我們的陪同人員)提出,按這次領導的布置,我們要住進老鄉的窯洞。李主任當即與鮑書記聯系,上午就定了調。我們終于搬進了老鄉家里。房東姓潘,房東大娘待人特別熱情,她的婆婆、七十六歲的山東老太太也抱著曾孫同我們聊天。我們見到的是張張笑臉。女同學住家的房東是原先的大隊長,五間窯洞很有氣派,他的兩個女兒同我們年齡相仿,更顯好客,晚上看電視,不管誰進來,她們都會立即讓出最好的座位,還請大家吃新摘下的番茄。可惜的是,臨走之前,我們沒有同他們一起合影留念。
昨天,我們到位于姚店鎮四里之外的康家溝大隊,這是該公社比較出名的窮隊,川地少,坡地多,副業幾乎沒有,明顯不如挨著鎮子的姚店大隊。不過我們吃的兩頓飯還算像樣,晚上還吃到了具有陜北風味的小米撈飯,黃澄澄的像蛋炒飯,就是菜里加了茴香,吃不慣。我們和大隊長兼支書孫長月等合影。
補記:至于那天的午飯,記得是隊長到鎮上去買的掛面,一大鍋下了的。吃飯時大家散在窯洞前的臺地上,有的坐有的站。一位同學不知為什么,把飯碗擱在了石條凳上,結果隊長家的黑狗以為是人放下不吃了,扒著舔了一口。這下,人不能吃了,隊長氣得一拳揮在黑狗的肚子上,可憐的黑狗嗷嗷叫著跳開了,逃出很遠。
說起吃飯,還值得補記幾句。我們這個小組十個人在鎮上的一家私營小飯店掛伙。店里群蠅亂飛,往往一個小小的空瓷茶杯能停六七個大大的黑點,手一揮就嗡地騰起。至于掛在砧板前立柱上一片肉——主人要切肉片時順手就用刀去割一塊,則更是群蠅的“停機坪”。好在我們見臟不臟,安之若素。另外,那里的價格也算便宜,一個看來足有二兩多的白面饃饃,兩毛錢。我們小組頓頓有炒菜吃,比起去更遠的兩個著名戰役發生地——蟠龍、青化砭的另兩個小組,那真有天壤之別。那兩個小組回到延安市區,不分男女,見了肉沒有不饞的,且不論肥瘦皆一搶而空。
這兩天在延河邊玩得真痛快。我們走過了一座由破爛的木板鋪成橋面的鐵索橋。今天早上,還冒險從延河對岸蹚了回來,真帶勁。這樣一條聞名中外的大河,水深只是及膝。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四日? 星期二? 延安——黃陵——西安
凌晨五點半,我們乘車返回西安,途經黃陵。根據事先的安排,拜謁黃帝廟(軒轅廟),在高懸“人文初祖”橫匾的殿堂前和傳說是黃帝親手栽下的柏樹前攝影留念。停車時間有限,不敢得罪司機,所以放棄了上橋山瀏覽黃帝陵的念頭。
說實話,軒轅廟并沒有什么迷人的景致,不過因為它是中華民族先祖的陵廟,所以拜謁者紛至沓來。我國人民是崇拜和敬重祖先的,重視愛國主義教育,到黃陵參觀也是愛國主義教育中很有意義的活動。這就是我們慣用的賦予舊形式以新內容的方法。
一路仍然是歡聲笑語不斷,也許是因為怕寂寞,無聊之下,大家話都很多。乘車的人幾乎占滿了空下的座位,司機還不時下車買東西,惹得車上怨言一片。
回到西安,人人有一種欣喜之感,似乎跨過這一步就能回到老家上海了。西安畢竟是大城市,其生活節奏、習慣與上海沒有太大的區別。大城市的習氣太重,真沒辦法!車票已訂好,明天傍晚發車。
欄目責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