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湘
里耶的早晨
很久沒有一個這樣的早晨
霧在我起來時就已散了
從窗口望出去,是一片
沒有人的菜畦,無數塊石頭
擁擠在菜地一邊,從它們
傾斜而上的坡上,豎立起
爬滿樹葉的圍墻。天空
非常小心地從墻上躍過
一只公雞站在墻的缺口
抬起脖子啼叫。回應它的鳥群
始終在樹葉里躲藏;一個
舊時代的標語,從樹葉里
露出它的底色,似乎
雨水沒想過要沖走它的深紅
很久都沒人在菜畦里走過了
似乎種下它們的人,僅僅
只完成他們的播種,菜畦里的
蔬菜,像是另外幾種植物
非常自然地長出。天色
始終沒有亮透,很遠的山
已經像在宣紙上出現
圍墻后面的小學,舉起一個
布滿鐵銹的無網籃球筐
時不時被拋入框內的籃球
時不時將球板撞擊得嘩啦一響
不知什么人在操場上打球
圍墻擋住他的身體,只有
一次次拍球聲從墻后傳來
又在空曠里傳出更遠
它讓我想象和斷定一個少年
在水泥操場上運球,轉身
然后對準球筐,躍身出手
時不時我就看見一根拋物線
在圍墻上忽然出現,然后又
飛快地落下、消失,整個學校
好像再也沒有他人,就像
這個早晨再也沒有他人
我在窗簾拉開的窗內站著
好像第一次入迷某種聲音
從早上六點到八點,一直
藏在樹葉里的鳥,忽然從里面
飛出,它們張開翅膀
使這首詩,明亮地響成一片
午夜的酉水河堤
所有的風聲從耳邊退去
月亮退去,星星退去
酉水河的波濤退去
留在這里的,是堤壩
是臺階,是一塊塊
石頭鋪成的山城之路
看不見這條路通向哪里
滾動的大霧鋪在路上
鋪在石頭和樹上,鋪在
河水中的一條船上
全部的燈都熄滅了
從天而降的夜是一床毛毯
柔軟地蓋在我們身上
蓋在三尺外就無法看清的
石頭路上。臨江的房子
都在這時候睡去,迎面
而來的,是夜里的深藍
它裹住河流、曠野
裹住頭頂的宇宙——沒有
任何聲音從宇宙里傳來
只有我們的呼吸,驚動著
腳下每塊石頭,驚動著
船頭睡去的魚鷹,它睜開眼睛
看見四個不眠的人,在這里
散步,說話,又漸漸地消失
茶峒碼頭
從碼頭到對岸
是很窄的江流
渡船上沒有纖夫
一根小指粗的鐵索
從船內穿過
碼頭上,石梯不多
鐵索的兩端,緊緊
拉直水面。船的主人
用木頭扣住鐵索
上面的凹口像牙齒
慢慢地收緊和吞吐
幾百年的鐵索
光滑、烏黑,看不見
內部的銹跡。船動了
河水才接著動,仿佛
在河水的低沉里
一條船才觸動起自己
但從船的兩邊望去
河水不知來自哪里
也不知要去到哪里
它兩邊的遠處都是天空
好像天空非常低矮
一直矮到河的深處
那是我們到不了的地方
天空在那里,沒有
表情,沒有形體,甚至
沒有等待,它只站在
遠方和一條河的身上
收緊我們渡不過去的無窮
山夜
總有一個夜晚
需要留到山上
一幢臨崖的木閣樓
誰也不知是怎樣建起
院子里的狗
驚訝地看看我們
又把吠叫忍在喉嚨
我們從瓦片蓋住的
屋頂下穿過,閣樓的陽臺
仿佛懸空。全部的夜
擁擠在外面,從閣樓
延伸出去的亭榭
被燈光充滿,它照亮
廊柱一側,另外一側
躲藏進黑暗,遠山在遠處
起伏,像一條巨大的
舌頭舔住星星的臉龐
主人端來的酒在瓷碗里
微微動蕩,總覺得
它很容易在夜里揮發
只是現在,可以什么都
不用思想,思想總是
壓迫著人,然后改變人
有時還很像一把刀子
慢慢地剜著人,但遠處的
群山不要思想,燈光
不要思想,這面無窮
拉開的夜幕不要思想
它們組成一個生命里的
時刻,這時刻也同樣
不需要思想。在閣樓上
站著的人都看不出多遠
無窮的夜,無窮的山
無窮的時空,都在
面對這些閣樓上的人
像面對它們億萬年來
夢想有的心跳和呼吸
不二門
其實這里沒有門
只有石頭,在路的兩邊
聳立。仿佛它們
直接從地下長出,攜帶
潮濕的青苔,攜帶
身體的每條裂縫,仿佛
每條裂縫都是呼吸的
嘴唇。它們站在這里
好像在等誰,又好像
沒在等任何人。它們
只是打開自己,有沒有人
過來,并不重要
有沒有人停留,更不重要
我們到來時天正轉暗
石頭搭成的門頂已顯晦暗
風從門洞間穿過,右邊
是空曠地上的草,時不時
呼啦一響,左邊是更高的山
也是更大的石頭,從它
身體里站出一尊佛像
它永遠微笑,永遠
只看一個地方,圍繞它的
是無數留言與簽名,是無數
我們熟悉的詞句。寫字的人
不一定知道,他的字刻在這里
像這些石頭,不一定知道
自己長在這里,我們也沒想過
會忽然來到這里。但每條路
總是有人在走,每天的落日
總是有人在看。只是今天
落日被石頭擋住,我們從這里
穿過,又慢慢回轉,好像只有
石頭,告訴我們什么是開始
什么是結束,風吹的口哨
比剛才響亮了一點,石頭
比剛才暗淡了一點,我們
比剛才沉默了一點。其實我們
什么都沒經歷,只在這些
石頭間走過,像在某個永恒里
走過,當我回頭再看,那些石頭
正在暮色里消失,仿佛一個生命
暴露出模糊和誕生時的底色
天門山洞
可惜看不到那個洞口
從山的腹部出來
雨下得很大,云把天空
擦得漆黑。我們只能看見
腳下看不遠的路,水洼
布滿開闊的廣場,仿佛
一面湖水在這里出現
下午四點,天空已經變黑
山峰已經變黑。有人說
山洞就在那里,但我們
的確看不見,就像此刻的世界
不讓我們看見。難道我們真的
看見過這個世界?那么
告訴我它是完整還是殘缺
僅僅一場雨,就淹沒掉
它所有的真相。或許世界
從不把真相交給我們。人總是
在局限里活著,一代一代
在活著時尋找真實
又在某個突然里變得茫然
——看不見的事物太多
聽不見的同樣太多
它們始終站在那里
它們不掩飾自己,也不
扮演某個角色。很多時候
我們不記得世界,永遠
比我們真實,它們來自
一個永遠,又將去到
一個永遠,能改變它們的
永遠不是自己,就像此刻
我們看見的只是黑色
只是雨和云的翻滾
世界如此簡單,我們如此
就被蒙蔽。這場雨
好像永遠不會停了
我們看著遠處和高處
像看一個盡頭,但是盡頭
從來不是我們所能看見的
在那里,沒有誰的人生
可以占據,在那里
只有壁立的山峰,只有大地
汪洋,原初的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