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關于寫作與現實之間的關系,每每讓我想到馬克思的一句名言,“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了”。現實是每個人每天都置身其中的東西,每個寫作者也都生活在具體的時代之下、不可能揪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面。我們在現實之中,這是一個生活現實。現實可以把我們的寫作無限打開,反之,寫作也可以讓現實變得更加豐饒多姿并且有跡可循。所謂“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寫作者更多地面臨的是一種“現實之下”的寫作處境。尤其在處于轉型期的當下社會,一方面,豐富龐雜又變化萬千的現實一再召喚著寫作者走出書齋、走出“小我”,去投身、關注與書寫正在發生著的廣闊的時代內容;另一方面,寫作者必須清楚和正視時代帶給文學與寫作的某種自上而下的引導和規訓。從來沒有絕對的自由,每個寫作者都面臨來自外部和自身的種種限制,每個人的寫作都是戴著鐐銬跳舞。那么,了解和正視我們的寫作現實,在“現實之下”進行我們的現實題材創作,進而寫出“現實之上”的小說,就顯得必要而通達。
寫作的現實
關注、了解并認清我們的時代現實。這包括大的時代環境與小的文學環境。那個被認為是文學的“黃金年代”,充滿單純、熱情與理想主義的八十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這當下的時代一定是最為復雜豐富的時代。社會物質的高度發達,商業資本的各種運作,新媒體的異軍突起,科技信息的便捷海量。每天都有各種事件發生,每個事件背后都真假莫辨,讓人應接不暇或瞠目結舌,不斷刷新我們對社會人心的各種認識。所謂的“新媒體時代”“后真相時代”,所謂的“現實大于想象”,蓋因于此。現實變化太快又泥沙俱下,各種輕閱讀快書寫唾手可得,實用主義泛濫與人心的浮躁、疲沓,文學如何切入現實并能刺激讀者的閱讀興趣?這是一個必須直面的困境,又似乎蘊含著文學表現的多種生機與可能。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下,文學與寫作顯得極其重要又如此微不足道。于外部而言,文學的社會位置日益邊緣化,對大眾的吸引力、對社會的參與度、對現實的干預力越來越小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在一個如此物質功利的時代,文學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文學真正能夠改變什么,讓人不免茫然。于文學內部而言,當下文學現場寫作的小眾化、圈子化無處不在,充滿了各種分層與分歧、喧嘩與質疑。一邊是表面上的一團和氣相互點贊,一邊是各種疲沓和不滿;一邊是文學獎和排行榜層出不窮,一邊是公信力和說服力不斷下滑。我始終相信,即便在這樣一個科技的、媒介的、多元的時代,大的文學標準是依然存在并且可以達成共識的,但面對具體的作品或話題時卻充滿了分歧。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一方面創作的同質化現象越來越嚴重,另一方面個體的審美趣味、具體的文學標準又在不斷分裂。
了解現實對寫作的引導、規訓乃至束縛。我們現在動不動就說寫作的初心、為誰寫作的問題,但對于真正的寫作者而言,最重要的恰恰是個體寫作的目的和意義是什么。他可能是有感而發,是自身的精神需求,或者為求名求利,這都無可厚非。我相信絕大部分寫作者都是希望自己的創作得到認可、發表,被更多的人所閱讀,所以正視文學與意識形態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了解當下的文藝政策和出版政策很有必要。文學史上很多偉大的作品都是關于政治和人類命運的直面和隱喻,比如奧威爾的《1984》、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魯西迪的《午夜之子》。除非你是完全個人化的寫作,寫了不求問世不求知音束之高閣,或者寫給未來的讀者。寫作的一大處境就是藝術標準之外還有意識形態的把控,出版審查與自我審查,這是一個外化于行、內化于心的過程。了解時事政治和文藝政策是為了認清形勢心中有數,一定要注意規避、不要踩雷。閻連科把現實的寫作分為四個層面或境界:一是來自文藝政策;二是來自世俗世相的生活;三是來自現實的生命經驗和體驗;四是來自人的精神和靈魂。可見對文藝政策的了解是現實寫作的題中應有之義,這方面也不乏成功的例子,比如趙樹理的寫作。但也遠遠不止這一個層面,文學面向現實的維度應該是無限寬廣與深入的。
認識到寫作自身的局限。每個寫作者的才華、天分都是有限的,對現實的觸摸和表現也是有限的。你永遠不可能面面俱到,你也不可能寫出多么驚世駭俗、流芳百世的大作。正像已知的科學只能解釋很小一部分世界一樣,文學所能揭示的真相也極其有限。你會發現你所試圖揭示的真相其實是無法企及的,你對這世界的表達其實是言不及義的。所有現實的真相、真實,只能通過寫作無限去觸探、接近,而不可能真正揭示、還原。廣闊的現實對于寫作者而言永遠是盲人摸象,是在有限性、片面性、局限性基礎上對多種可能性的探索。當我們相信寫作者無法窮盡這個世界的時候,實際上也為寫作指出了另外一條出路:那就是建立他自己的可能性。在自己目力所及、能力所及的范圍內,盡力去說出他所看到的或他所以為的那部分真相,盡力去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那么,怎么去找到自身寫作跟現實的有效鏈接部分,找到個體切入現實的獨特而有效的方法和路徑,找到個人經驗與時代經驗、生命經驗的最佳契合點,就變得非常重要。
現實的寫作
現實生活是寫作之本。關于現實主義和現實題材創作,這幾年不斷被提起、討論,成為一個歷久彌新的熱點話題。這既是對當下創作有些飄忽和窄化的焦慮及不滿,又是對現實對文學的激活作用的期許和自信。重返是為了再出發,是來自廣闊大地火熱生活的召喚,是對作家走出書齋、關注社會現實的一再提請。那么,現實之下,作家何為?
加深對現實生活的了解,保持對現實的敏感,做生活的有心人,找到自己的寫作根據地。作家一定是人群中最為敏銳的那個人,時代氣息、社會熱點、人心人情,甚至一些毫不起眼的角落和社會人心的褶皺,都能洞微燭幽、纖毫畢現。走出書齋,面向現實,不斷打開,觀察、體驗、積累,抓住內心的觸動和靈感的迸發;以外來者或闖入者身份,有意識走進和體驗另外的領域、另外的人群、另外的生活;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從日復一日的平庸生活中走出來,往高山大海、無窮的遠方走去,在自然環境的陶冶與磨礪中滌蕩身心;腳步丈量不到的地方,通過閱讀的穿越和文字的想象抵達,實現眼界與精神的雙重拓展與提升。找到適合自己的寫作領地之后再不斷安營扎寨,形成個人寫作個性和風格,然后不斷拓展突破,避免自我重復。比如農村農民仍然是當下很多作家的書寫對象,但是我們也看到了太多陳舊的、虛假的、庸俗的、套路化、符號化的鄉土想象,亟須了解和關注鮮活的、真實的、異質的鄉土現實,亟須具有時代感、當下性和文學性的鄉土想象。城市生活幾乎是每個寫作者置身其中的現實,可是文學面對城市生活的缺席或至少是與城市現實不那么匹配——成為很多作家的寫作焦慮或者干脆回避失語。城市生活的豐富蕪雜、變化萬千,往往讓作家瞠目結舌、無從下手。如何進入城市內部,表達新的現實人情,越來越成為某些作家試圖大展拳腳的新的文學路徑,這也是持續的寫作考驗。縣城或城鎮也被很多作家拿來作為自己寫作的重要根據地,除了因為它是大多數寫作者生活過的地方,還在于它作為城鄉結合部的混雜性與普遍性,可以成為洞察當下中國社會人情的絕佳切口。亦城亦鄉,熟人社會,沒有隱私,生活安逸、精神貧乏,各種人事關系和人情世故蛛網密布、盤根錯節,具有時代現實的豐富復雜性和深刻隱喻性。
找到自我寫作的辨識度和差異性,增加陌生感,避免陳詞濫調。文學的陌生感是非常難得的,個人的寫作如何出新出彩避免重蹈他人覆轍,如何提供新鮮獨特的經驗和想法,是每一位寫作者念茲在茲的事情。學會發現、篩選和運用自己的經驗,找到個體經驗、記憶、體驗的獨異性,珍惜每一個突然迸發或迎面撞來的奇思妙想。比如對一些普通人不太了解的戶外運動和專業知識的涉獵。邱華棟近年來創作的《唯有大海不悲傷》《鷹的陰影》《鱷魚獵人》等小說都有關于登山、潛水、抓捕鱷魚等方面的專業知識和鮮活體驗,以一種“向內轉”向“往外走”的風格轉變,展現出一種新的文學類型,或者說代表當下寫作的一個新的出路和方向。比如對一些特殊行業領域的關注,部隊、監獄、監督所,警察與犯人,開掘特殊情境下的生活與人性。石一楓的《借命而生》寫一個懷才不遇的看守所管教三十年追捕逃犯,曹軍慶的《會見日》關注涉毒家庭的秘密與傷痛,書寫被大眾生活忽視、遺忘的暗區。比如凸顯族群與地域的差異性。一些少數民族作家,如馬金蓮對西海固地區回族人生活與情感的描摹,次仁羅布對川藏邊地風俗人情的書寫,都凝聚了一個地區的民族、宗教、文化與時代生活的印記,無論是作為一種生活形態,還是作為一種文學樣本,都給我們留下了鮮明深刻的印象。這樣的書寫,于作家自身或許是一種本色寫作,在他者眼光和大眾接受中卻是一種差異呈現。
找到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寫什么”很重要,“怎么寫”更重要。在這日趨一體化的時代背景和日益同質化的寫作環境中,如何找到自己得心應手又具有個人標識度的表達方式,是一個在寫作中不斷摸索的過程。你敘事的語言、節奏、手法、風格,就像你的穿著搭配一樣,要讓人可以借此看出你的喜好、品位、性情和個性。同時,每一次寫作都是重新開始,每一篇文章都有屬于它自己的篇幅、視角、調性和內部邏輯走向,需要量體裁衣、本色行當。如姚鄂梅的短篇小說《舊姑娘》從兒童視角來寫母愛,寫女性內心“舊姑娘”般的某種品性堅守,無論母親離婚還是身患重病,都沒影響到孩子的成長和獨立,孩子眼中的媽媽永遠是那個堅強樂觀讓她感受到踏實溫暖的人。單身母親用一個個童話般的說法去維護孩子的世界,教給孩子最樸素的做人道理和最基本的生存本領,這樣一個呵護童心也葆有赤子之心的母親,用最堅忍深沉的愛留給孩子最美好的遺產。
好小說的幾種可能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王小波說的這句話現在成了網絡熱語,被廣泛引用。好的小說也是如此。編輯每天要看海量的參差不齊的稿件,好的小說猶如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知音,實在是有些可遇不可求。一邊是對文學現場的各種不滿和審美疲勞,一邊是對好小說的千呼萬喚。每一種好小說的可能,都是對種種不滿的回應,也刷新著我們的期待。
語言好,有技術含量。語言和才華是一個作家的天賦,但后天的不斷修煉可以使之得以優化和塑形。好的語言就像作品繽紛的色彩和迷人的氣味,首先把人吸引住。很難想象現代背景下有毫無技術含量的寫作。現實題材的文學創作不一定非要用現實主義方法,也不能僅僅是寫實,而可以運用多種現代手法。在一個文學遺產無比豐厚又高度科學高度技術的年代,技術追求不是目的但有必要成為一種創作手段。在寫作中一味地沉迷于各種現代技術的運用,可能會被技術蒙蔽掉生活生命的本色,陷入一種炫技或“技術之惑”,而那些具有深厚生活能力和樸素生命經驗又能巧妙適當地運用技術的寫作,可能會抵達一種清明與本真。
現實感與真實性。現實題材的創作不是要人貼著現實寫,不是對生活的照搬和復制,而是要有現實感,有在場感和真實性,讓讀者可以身臨其境、沉浸其中,令人信服。它是貼著地面飛翔,呈現的是與現實平行的另一重現實,展示與社會現實互為對照的另一種真實性存在。它要求寫作具備基本的寫實能力,講一個好的故事以及講好一個故事。對現實的觀照不庸俗、不虛假、不陳舊,如實提供新的思考和發現。正如誠實是說話的最高倫理一樣,真實性也是寫作的最高倫理。作家所有的虛構想象、表現手法,不同的題材視角,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和抵達真實,關于社會的真實、人性的真實、藝術的真實,乃至整個世界的真實。
虛構與想象的能力。虛構和想象是作家的基本能力,更是作家的職業素養。現實生活越是龐雜與荒誕,作家的虛構能力和想象力越是難得。人們在現實中看到的各種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事情比作家虛構的故事更令人震驚無語。文學想象在強大現實的逼迫下一退再退,萎縮坍塌。有些作家干脆把新聞直接放進小說,成為“新聞串燒”式寫作。如何在強大龐雜的現實面前展現出更加強大的虛構想象能力,以虛構之舟渡現實之河,以想象之翅躍寫作之困,這需要寫作者的殫精竭慮和強大自信。寫作者既要貼近現實,又要與現實“隔”開一段距離,既在,又不在。需要留出打量和審視的空間。保持不間斷的觀察、閱讀和思考,傾聽外部和自己內心的聲音,讓靈魂變得深刻。所謂“新聞止步的地方,正是文學的開始”,文學對細節人心的關照,對人的精神層面的追問探索,是新聞永遠無法企及的。虛構既是“有中生無”,折射和延伸現實,虛構更是“無中生有”,在不可能中建立可能性。一些作家作品中體現的卓然的虛構想象力,就是對當下“現實大于想象”“文學無法表達現實”等說法的有力回應。
內部邏輯與多重聲音。小說是虛構的語言藝術,看上去受寫作者的主觀操控,小說的故事情節與人物命運等方面可以有多種走向、多種可能,但是對于一個成熟的寫作者和一個好的小說而言,小說一旦成形,一旦開始在寫作者的敘述中生長和成熟,一定在故事結構上有它自身的邏輯和走向。是小說中的人物故事牽著作者走,而不是被作者拽著走。邏輯事實上是小說最重要的推動力。小說的內部邏輯,既與現實邏輯有關聯,也有差異。一些現實中看起來不合理的事情,在小說中可能會因為邏輯方面的原因讓人可信,反之亦然。現實的邏輯或許只有一種,小說的內部邏輯卻有無限的可能性,你甚至無法預知那些故事后面的出口到底會在哪里。最合適的出口必定是由作家在寫作過程精心“建立”起來的。一旦這個內部邏輯成立,它又是不受寫作者的主觀控制的,而應該跟著小說自身的敘事線索和人物關系走,從而獲得一種敘事順暢、邏輯自洽和人設圓滿。好的小說還應該是巴赫金所說的“復調”小說,涵蓋多種選擇和多重聲部,呈現不同視角和各自立場,從而形成各執一詞、“全面對話”、眾聲喧嘩的敘事效果。
好的小說更是對現實的超越和提升,具有向上拉升的精神力量。它不光是寫生活中的可能,更要寫生活中的不可能和超經驗的經驗。“生活中的不可能”卻是“文學中的可能”,超經驗的經驗是文學的經驗,而非實用的人生經驗。很多寫作者缺少將生活經驗提升為文學超驗的能力。現實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連接著過去與未來。好的現實題材小說要有打通這三者的野心和抱負。歷史從來不是無聲的過去,相反,今天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定性和評價,將深刻影響著一個國家與民族對未來的選擇。文學的力量正是通過好小說的超越性得以體現的:悲劇的力量,批判的鋒芒,思想的光芒,乃至那些無數日常生活的普通人群中突如其來的動人時刻。在當下時代語境和文學現場中,我們更期待那種向上拉升的文學。它是文學多樣性的需要,更是基于“現實之下”的超越意愿。歌德說:“偉大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多元化的時代,好的文學作品也可以把人的精神向上拉升。它不是要人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而恰恰是基于現實的龐雜與束縛,它是溫暖的底色、最終的正義、未泯的希望,以及淘洗之后人性的本善;它亦不是刻意的編造、盲目的樂觀和膚淺的感化,而是潤物細無聲,是自然而然地去擊中人心最柔軟的地方,是一種能夠引起共鳴、引發人的同情和同理之心的普遍情感、生命體驗和精神力量。它因此可以打通與深刻之間的通道,具有形而上的意義和時代的超越性。
欄目責編:張映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