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尼洮硯考略

文/圖：史忠平 美學博士 教授 西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一、弁言

洮硯，又稱洮河綠石硯、洮河硯。與端硯、歙硯、澄泥硯并立硯林，喚作“四大名硯”。

古人論及洮硯，認為它是除端、歙二石之外北方最貴重者，故有“洮州石貴雙趙壁”[1]，“端溪歙州無此色”[2]之譽。然相比端硯、歙硯代有通人著述而言，洮硯之論則散見于古人詩詞、題詠、雜說之間，考證未周，且訛誤迭見。直到民國二十六年（1937 年），韓軍一先生完成有史以來第一部關于洮硯的專著————《甘肅洮硯志》。全書近兩萬言，對洮硯作了全面的論述。只可惜此書至今還未正式出版，只有手抄本保存在甘肅省圖書館。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洮硯的挖掘整理與理論研究有所進展，但完整而深入的著述仍然少之又少，難與端、歙并論。由此，本文擬在前賢基礎上，對洮硯的產地與歷史、石品與品評、硯式與工藝、硯工與傳承作一全面而深入的考述，希望能有更多的學人關注并研究洮硯。

二、產地·歷史

可以說，石之與硯，互為你我，石因硯名，硯由石貴。而洮硯之所以名貴，完全是因洮河綠石美艷絕倫的天然麗質使然。故此，洮硯的歷史與其石材的開采歷史及其產地的建制沿革歷史是緊密相連的。

關于洮硯的產地，歷代文獻表述不一，要者有三：

洮硯石產地喇嘛崖

其一是“陜西說”。由于明初至清雍正期間，洮硯產地屬于陜西都司統轄，所以，明、清間人多持此說。如高濂《燕閑清賞箋》云：“洮河綠石……出陜西，河深甚難得也。”[3]文震亭《專物志》云：“洮硯出陜西洮河府中。”[4]曹昭《格古要論》亦云：“嘗聞洮河綠石，……出陜西臨洮府大河深水中，甚難得也。”[5]

其二是“臨洮說”。秦漢以來，洮硯產地屬隴西郡臨洮縣，唐末宋初，又被吐蕃占踞，稱原洮州城曰臨洮城，故而，自宋至清言洮硯出臨洮者甚多。如宋晁說之《晁以道硯銘》云：洮硯“西在臨洮，其所從來遠矣”[6]。陸游《劍南詩稿》云：“玉屑名箋來濯錦，風漪奇石出臨洮。”[7]元好問《賦澤人郭唐臣所藏山谷洮石硯》云：“縣官歲費六百萬，才得此硯來臨洮。”[8]清胡季堂《和劉石菴冢宰謝贈洮河石硯原韻二首》云：“曾過天山問舊碑，臨洮城外數經之。”[9]黃宗羲《史濱若惠洮石硯詩》云：“吾友臨洮舊使君，贈我一片寒山云。”[10]乾隆亦有“臨洮綠石”[11]之句。“臨洮說”中的“臨洮”，按當時的疆域建置，并無訛誤，但有別于今之臨洮縣。

其三是“洮州說”。在今天看來，此說最確。因為洮硯產地卓尼在整個明清時期都歸洮州管轄。民國時期，改清代所置的洮州廳為臨潭縣，卓尼名義上屬臨潭縣轄領。如今卓尼、臨潭兩縣仍隔河相望，近在咫尺。宋代文獻中，洪咨夔“自洗洮州綠，閑題柿葉紅”[12]，楊信相“但見洮州琢蛾綠，焉用歙溪眉子為”[13]等詩即持此說。明代陸深《儼山外集》說：“洮河綠石出洮州衛，上關西與西番接境。”[14]清代以后地方志所言洮硯產地時，也基本以此說為主。如《甘肅通志》即言：“洮石硯，出洮州衛。”[15]《甘肅新通志》載：“洮石硯出洮州。”[16]民國纂修的《甘肅通志稿》更明確地說：“洮河綠石出洮州，在洮河下游臨潭縣境內，此地由卓尼土司楊氏管轄。”[17]

除以上三種說法而外，另有“岷州說”“河州說”“隴西說”“狄道說”等。之所以如此，均因洮硯產地行政建制廢置無常所致。也正因如此，有人因未考其詳而著下矛盾混亂之說。如清人唐秉鈞《文房肆考圖說》中就既有“陜西臨洮府，洮河綠石”[18]之說，又有“綠石硯，此出洮州”[19]之論。我們雖無意苛求古人，但必須明確，現今洮硯石料的產地是：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洮硯鄉喇嘛崖、水泉灣一帶長約25 公里、寬約2.5公里的溝壑、峽谷和懸崖之間，面積約62.5 平方公里。我們也完全可以稱洮硯為“卓尼洮硯”。由此觀之，清《洮州廳志》所謂“洮硯石，出喇嘛崖。在廳治東北，距城（即指洮州城，今臨潭縣新城）九十里”[20]的記載，便是古代文獻中對其產地的最確之說了。

洮硯的制作歷史，無從可考，然宋金文人卻較為集中地表達了洮硯石最初被用作“砥礪”的觀點。如蘇東坡之“洗之礪、發金鐵”[21]，黃庭堅之“久聞岷石鴨頭綠，可磨桂溪龍文刀”[22]，“洮礪發劍貫虹日”[23]，米芾之“石理澀可礪刃”[24]，晁補之之“東坡喜為出好礪”“從公請礪歸作硯”[25]，張耒之“洮河之石利劍矛，磨刀日解十二牛”[26]，元好問之“舊聞鸚鵡曾化石，不數鸊鵜能瑩刀”[27]等均有此意。

有文字可考的洮硯歷史一般認為是唐代，因為著名書法家柳公權曾有“蓄硯以青州為第一，絳州次之，后始重端、歙、臨洮”[28]的宏論。《儼山外集》也說洮河綠石“唐以來名人多採之以制硯，宋失其地，故士夫尤貴重之”[29]。但近年來的出土與民間收藏表明，早在漢代就已經有了洮石用于文房的情況。如安徽六安市附近曾出土一方漢代洮石硯板，[30]甘肅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王玉明先生則藏有一件漢代洮石研磨器，[31]這些都說明洮硯的制作遠遠早于唐代。而目前刊布的洮硯實物表明，唐代洮硯的使用雖不比端、歙二硯普遍，但也有一定數量。如2002 年12 月6日《甘肅日報》第六版發表王如實名為《洮硯歷史有望改寫————唐代箕斗型洮硯現身滬上》的文章，介紹了一方出土于合肥市的唐代箕斗型洮硯。

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 年），王韶上平戎策，出任秦鳳路經略使司，遂平洮州，成為當時洮、岷、河、湟等地的最高長官。此時的洮硯作為地方土產，由部落首領獻給王韶，繼而由王韶流入朝中顯貴及文人學士手中。洮硯之名因此得以鵲起，宋代也成為洮硯發展史上的第一次高峰。流傳至今大量的詠洮硯詩篇，以及宋代洮硯實物便是很好的例證。

有明一代，卓尼一些部落首領投誠內附并接受朝廷的分封，正德十六年（1521 年），第四代土司旺秀調京晉見，賜姓楊名洪，所屬番民由此亦隨楊姓，俗稱“卓尼楊家”，洮硯產地也歸楊土司所轄。至清道光年間，轄地幾乎擁有今大半個甘南，號稱四十八旗。聞名于世的洮硯石料產地喇嘛崖就在土司所轄四十八旗下的“老噢什旗”境內。明清硯區統治者深知洮硯之珍貴，所以對硯礦嚴加管理，開采有序。據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 年）土司衙門統計，當時每年流出的石料，約折合硯臺六百余方。[32]明清洮硯流傳至今者也較常見，堪為洮硯發展史上的第二次高峰。

民國后期洮硯需求量增大，礦區管理趨于混亂，采掘中資源浪費嚴重。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這里成立了農業合作社，洮硯礦區隨著生產資料所有制的變化而歸農業社集體所有，石料亦由集體采取。作為集體的一項副業收入而出售經營，礦區管理又逐漸趨于穩定，混亂局面也得以扭轉。洮硯工藝的傳承也正是從此之后才得以延續。

三、石品·品評

這里所講洮硯的“石品”主要指洮硯石的內在品質和外在品相。

唐代箕斗型洮硯

洮硯的內在品質有三：一是結構緊密，硬度適中，發墨、利筆兼得。蘇軾所謂“琢而泓，堅密澤”，“棄予劍，參筆墨”[33]，晁補之所謂“洮鴨綠石如堅銅”[34]，錢謙益所謂“洮河之研玉比堅”[35]者，均是言此。二是細膩瑩潤，滴水不滲，傾墨不干。蔡襄曾有《洮河石硯銘》，說洮硯“甚可愛，兼能下墨，隔宿洗之亦不留墨痕，其肌理細膩瑩潤，不在端谿中洞石下”[36]。明謝肇淛《五雜組》說：“洮河綠石，貞潤堅致，其價在端上。”[37]清葉方藹《梁水部贈洮河石研歌》說：“梁生詒吾古石硯，肌理細膩格端正。滑于十五好女膚，光如一片青銅鏡。問知此硯產洮河，摩挲百遍感激多。”[38]另有《洮硯銘為陸友仁作》云：“云生洮中化完玉，膚理縝潤色正綠。”[39]民國時期也有人說洮硯“終日水還在，隔宿墨猶活”[40]。三是音如磬聲。韓軍一先生曾說：“洮石品上者，扣之有清越鏗亮，玉振之聲。著水磨墨，相戀不舍，但覺細膩，不聞磨聲”[41]，并以此作為鑒別洮硯真偽的方法之一。

洮硯的外在品相亦有三：一是石色。洮硯石色澤雅麗，主要有綠、紫、紅、黃四個色系，并以綠色著稱。如宋代黃庭堅的“久聞岷石鴨頭綠”[42]，晁無咎的“洮河石貴雙趙璧， 漢水鴨頭如此色”[43]；金馮延登的“鸚鵡洲前抱石歸，琢來猶自帶清輝。蕓窗盡日無人到，坐看元云吐翠微”[44]；清朱舜尊的“東北之美珣玗琪，綠如隴右鸚鵡衣”[45]，吳鎮的“初見洮水之硯石，鴝鵒斑點鸚鵡綠”[46]等詩句都表達了對綠色洮石的贊美之情。

二是石紋。石紋即顯現在石體間的各種自然紋路。洮硯自古就被冠以“綠漪石”的美稱，如南宋陸游《劍南詩稿》有“風漪奇石”之說。黃庭堅有“洮河綠石含風漪”[47]之句。《煙云過眼錄》載《趙孟頫乙未自燕回所收》，其中洮石硯名曰“綠漪”[48]。其中之“漪”者，水波紋也，可見古人早已被洮石的水波紋所打動。另外，洮石中還有云氣紋、湔墨點、紫睛石、鵲橋紋、金星點等，都是具有天然魅力的紋路。

三是石膘。石膘是夾雜在石料礦體中的侵入物，與石料并非同時形成，故而石質松散，色澤也與石料有明顯區別。古代文獻常言“石標”，取石表標記之意。而當地則俗稱“石膘”，以動物體內脂肪喻之，可謂形象而貼切，并以“膘”論等差優劣。洮硯石膘主要有黃膘、油脂膘、松皮膘、魚鱗膘、魚卵膘、脂玉膘、蛇皮膘等。其中以黃膘最具代表性，如乾隆皇帝曾有“臨洮綠石，有黃其標。似松花玉，珍以年逢”[49]的詩句。民國時也有“洮硯質如何？黃膘帶綠波”[50]之說。

洮河硯石

洮硯石上的水波紋

洮硯品相中，無論石色，還是石紋、石膘，都極為豐富，且變化微妙，有些罕見的色膘紋理需機緣才能得見。

上述表明，洮河石無論從內在品質還是外在品相均堪為最佳硯材，因之為歷代文人所寶。而以上所列文獻進一步說明，古代文人品評洮硯，也正是看重其硯品。也就是說，洮石發墨快、不損毫的內在品質，與綠如藍、潤如玉，黃膘綠波相參的外在品相才是使他們傾心的主要因素，也是洮硯可與其他名硯比肩的主要原因。

四、硯式·工藝

如前所述，古人品評洮硯，重在硯品，即洮河石的實用性與品相的天然之美。這從側面說明，古人制硯、用硯的標準在于實用、自然，故對硯的樣式、工藝都以簡潔大方、自然古樸而求之。而目前的古洮硯遺存也正好說明了這一點。

前文曾提到漢代洮石硯板和研磨器，前者長15.3 厘米，寬5.3 厘米，厚約0.4 厘米，其形制繼承戰國傳統。后者通體呈餅形，硯面中間有墨池，并帶有研石，也是漢硯形制之典型。二者古樸自然，未加雕琢。唐代洮硯遺存雖少，但從相關文章及刊錄的圖像來看，“箕形”或“風字形”是此時洮硯的主要樣式，而這正是唐代流行的硯式之一。宋代洮硯遺存較多，除“箕形硯”之外，以“抄手硯”為主，然其工藝仍以簡潔、實用為旨。

清代龍池洮河綠石硯（來源：《古名硯》“洮河綠石卷”，36 頁，日本二玄社出版，1976 年。）

明代蘭亭雅集洮河綠石硯（來源：《古名硯》“洮河綠石卷”，36 頁，日本二玄社出版，1976 年。）

唐宋二代的洮硯雖以實用為主，但時值文學藝術的鼎盛期，文人墨客對硯臺的喜愛、追捧和推崇，使其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衍生品占據文房要位，進而形成洮硯發展史上的第一個高峰。所以，除實用與天然之美而外的人工雕琢之美也開始孕育。現有實物說明，自宋至清的洮硯不僅式樣豐富，而且制作工藝復雜。這具體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是硯形。除箕形、風字形、長方形、圓形、橢圓形等常見的硯形外，還有比較獨特的硯形出現，如蓮花風字形硯、蓮花瓣頭箕形硯、八菱形硯、蟬形硯、案形硯、硯磚、仿竹節形硯及各種隨形硯。

其二是圖案。宋至清的洮硯圖案有松、竹、梅、絲瓜、忍冬紋、云龍紋、瑞獸紋、龍、赑屃、麒麟、八仙人物、十八羅漢、應真渡海、蓬萊山、蘭亭雅集等圖案，主要分布在硯蓋、硯邊、硯身、硯首等部位。有些硯形本身就是圖案，如清代的“仙桃形紅洮河石硯”即是硯呈桃形，圖形一體，惟妙惟肖。

其三是技法。洮硯自宋以來，就已經有了線刻、淺浮雕、深浮雕、鏤空等技法。

其四是銘款。洮硯銘款含篆、隸、楷、行、草五體，集書、刻于一身，是硯中的另一道“風景”。宋后洮硯除年款外，還有較長的硯銘。如天津藝術博物館藏洮硯側、硯面都有硯銘。《胡氏書畫考三種》曾詳細記錄了“蔡襄洮河石硯銘墨跡”，人稱此硯銘“筆力疏縱，自為一體”[51]。《說略》載：“宋孝宗曾賜周必大洮河綠石硯，有御筆‘洮瓊’二字。”[52]《儼山集》記錄了作者得洮河綠石，琢成硯，銘其背的情況。[53]《好古堂家藏書畫記》記述一方以八分書刻“洮河之珍”四字的洮硯。[54]故宮博物院藏宋代洮硯(應真渡海圖橢圓形硯、蓬萊山圖長方形硯、蘭亭修禊圖長方形硯)都有較長的硯銘，字體較多，書法與鐫刻水準都很高。[55]

洮硯發展到今天，其樣式與工藝不斷豐富，在繼承古代的基礎上，又有諸多變化。在硯形上，除傳統的單硯之外，帶蓋的雙硯成為洮硯的一大特色。而單、雙兩類硯中又有自然型、規矩型之分。自然型硯保留了石料的天然之美，因石造型，涵蓋人物、動物、植物等，使墨池、水池、硯蓋各得其所。規矩型有圓形、方形，扇形、瓜形、樹葉形等。

在圖案上，以龍鳳為題材的傳統圖案如“龍鳳朝陽”“二龍戲珠”“五龍鬧海”等仍是代表性圖案。除此之外，當今洮硯的圖案已經非常豐富，凡宗教器物、諧音寓意、花木山水、飛禽走獸、亭臺樓閣、佛道人物、民間故事等皆隨硯工之思，立于硯上。近年來，一些具有地域特色的圖案如敦煌飛天，還有領袖人物像，以及反映當今重大事件的題材也被設計雕刻于洮硯之上。

在技法上，如今的洮硯雕刻融合了玉雕、牙雕的圓雕技法，磚雕、石雕的深淺浮雕技法和木刻、石刻的篆刻技法。加之現代化切割、雕鑿工具的應用，使洮硯的鏤空技術也在原有上下鏤空之外新增了水平鏤空。傳統洮硯工藝中，講求雕花面積占整個硯的三分之一，但由于洮硯鑒藏價值的不斷提高，部分洮硯雕花面積越來越大，致使墨池、水池面積愈來愈小，完全成為工藝品。近年來，制硯者與藏硯者一致認為，洮硯還是要講求實用與審美相結合，不要以犧牲實用性為代價而過分雕飾。

在硯銘上，近不及古，因為今之硯工及藏鑒者不比古代文人墨客，自書詠硯名句，自抒喜硯心聲，而是臨摹書家所題詩詞歌賦、名家警句、座右銘、圖案點題等鐫刻硯上。當然，也有出新裁者，如王玉明將《西清硯譜》中論洮硯之句及硯譜一并移入硯中，頗有新意和研究視角。另外，現在電腦各種字體也方便了硯銘的雕刻，如毛主席語錄硯中多用仿宋字體。

“北宋洮河產研”硯銘拓片（來源：蔡鴻茹《中華古硯100講》，第1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 年）

總之，隨著洮硯式樣的不斷豐富，其雕刻工序、工藝亦愈顯復雜。從選料開始，中經出坯、下堂、取蓋、合口、落圖、透空、精雕、打磨、上蠟等環節。可以說，洮硯雖小，卻凝聚著眾多硯鄉人的汗水和智慧。當然，電腦數據控制下的雕刻機已經為硯工所使用，但所刻洮硯光溜圓滑、無棱無角，無法與人工洮硯相媲美。

五、硯工·傳承

硯工是洮硯得以傳承的主體，但洮硯始出何時何人之手，卻無從可考。

根據洮硯產地的民間傳說，最早雕刻洮硯的是一位山西籍姓盧之人，他是宋朝王韶平定洮、岷、河、湟之后，在九甸峽口守城中的配軍。依前文所述，唐代已經有成熟的洮硯存世，即說明最早制硯之人遠遠早于宋代的盧氏。

雖然古代洮硯硯工無籍可考，但洮硯工藝的流派與傳承卻并非羚羊掛角，尤其是明清以來洮硯雕刻群體的發展與技藝傳承脈絡似有所蹤。相關資料表明，明清以來洮硯雕刻藝人的發展及工藝流派傳承主要有兩條主線。一條是洮石產地附近村寨中的民間硯工，以清朝中期洮河東岸硯工為代表，其中心在古路坪一帶，成員以藏族為主。洮河東岸流派擅長龍鳳圖案的設計和創作，以刀工細膩、石形自然、選料嚴格見長。另一條是沿洮河西岸發展起來的硯工群體，以新城為中心。傳說這支群體始于明永樂年間，師承城內藥王廟的李道長。李道長原為擅長雕刻的屯軍，退役后出家修道，居藥王廟中，制硯授徒，其傳人主要分布在黨家溝、劉旗、李家莊、扁都、下川一帶。李道長之后藥王廟的幾任道長均會刻硯，也都姓李，最著名者有清乾隆年間刻制龍鳳朝陽貢品硯的李氏，其硯邊款刻有“洮州藥王李”之印。另有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左右在新城藥王廟的李道士，即刻硯，又兼開硯鋪。洮河西岸流派的硯工主要源自屯軍，故在風格上不拘泥于傳統，構思新穎，刀法粗獷豪放，擅長創造各種奇特的硯式，精于花鳥蟲魚。[56]

清至民國期間，洮河東西流派涌現出了一大批制硯名家。他們中間除個別像清之李郁香、王式彥，民國之姚萬福、黨明正、汪同泰等留有姓名外，大多只知其姓，而未知其名，但總體以盧、李、包等姓的名師居多。他們在洮硯的發展中起到了引領與傳承的作用，堪為洮硯古今歷史過渡中的功臣。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對民間工藝的重視和扶持，使洮硯發展又獲新機。60 年代后期，甘肅省不僅首次創設了專門制作洮硯的工藝美術車間，而且，洮石產地所在縣鄉也有了洮硯加工點。由此，硯工人數大增，并分布甘肅省內外，而洮石產地卓尼縣洮硯鄉自然成為硯工人數最密之地。制硯名家苗存喜、劉文林、石長生、李茂棣、張建才等也正是在此時期被重用或成長起來的。

洮硯的歷史輾轉進入當下，回望將這一工藝世代相傳的能工巧匠，難免遺憾萬分。因為他們既非衣冠貴胄，亦非高士逸人，故而名不見經傳。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有名有姓的制硯名家，其時多已年過半百，故于洮硯行業興起不久便相繼謝世（如苗存喜1980 年去世，石長生1986 年去世，劉文林1990 年去世，此三人終年均六十余歲），李茂棣、張建才、包述吉等人隨之成為洮硯的主要傳承者。其中李茂棣授徒最多，在洮硯工藝的教育與傳承方面勞苦功高，是洮硯界唯一的國家級傳承人。其后，王玉明、馬緒珍、盧鎖忠、洪緒龍、馬萬榮、李海平、李江平等中青年硯雕師四處求學，廣泛交流，具有廣闊的視野，自覺的使命與擔當，現代的眼光和雕刻技藝。相信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洮硯的未來會更加美好。

六、結語

作為文房之寶，洮硯在歷代文人墨客的檢閱與篩選中躋身中華名硯之列，并在與端、歙等硯的交相輝映中盡顯其美。自柳公權將之與端、歙等硯并論之后，歷代詩文以洮硯與端、歙硯相較者甚多。如趙希鵠《洞天清錄集》云：“除端、歙二石外，唯洮河綠石，北方最貴重。綠如藍，潤如玉，發墨不減端溪下巖。”[57]張文潛《以黃魯直惠洮河綠石做米芾詩》曰：“明窗試墨吐秀潤，端溪歙洲無此色。”[58]陳槱《論硯材》云：“硯以端溪為最，次則洮河，又次則古歙。”[59]范大成《潮峽石》云：“端溪紫琳腴，洮河綠沉色。”[60]董其昌《筠軒清閟錄》云：“端石之亞，又洮河綠石。”[61]民國邑人詩云：“鸚鵡佳色自洮來，壓倒端溪生面開。”[62]現代人更是以古代四大美人來喻，說：“端硯典雅，顯貴妃羞花之華美；歙硯清雅，藏貂蟬閉月之清美；洮硯艷雅，含西施沉魚之艷美；澄泥硯優雅，蘊昭君落雁之優美。”[63]

如此等等，若從柳公權算起，洮硯的種種美譽已延續千余年。然正如孫承澤《硯山齋雜記》所嘆：“洮石硯乃硯之佳品，余所深賞，以為在端溪之上，而古今論者絕少。”[64]古今論洮硯者之所以絕少，就是因為它“產于梯航難及之鄉”，故與其他名硯相比，則“名不彰”，“播不速”[65]。即便是在洮硯行業極盛的今天，從文化保護、傳承、研究等視角對其注目者也并不多。而事實上，洮硯理論研究中諸如洮硯藝人的口述史、制硯家族史、卓尼李氏洮硯傳承史、洮硯傳承模式與譜系、洮硯流派等一系列問題，都是有待展開的課題。相信隨著越來越多的學者與鑒藏家在洮硯領域內的介入，洮硯的理論研究一定會走向深入，洮硯也會在各個方面成為真正的名硯。

注釋

[1](宋)晁無咎.濟北晁先生雞肋集,卷三十二,四部叢刊景明本:162.

[2](宋)張耒.魯直惠洮河綠石研冰壺次韻//張右史文集,卷十一,四部叢刊景舊鈔本:50.

[3](明)高濂.燕閑清賞箋//遵生八箋,卷十五,明萬歷刻本:339.

[4](明)文震亭.專物志//祁殿臣.藝齋瑰寶洮硯,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2.179

[5](明)曹昭.新增格古要論,卷七,清惜陰軒叢書本:85.

[6](宋)晁說之.晁以道研銘//豫章黃先生文集,第十三，四部叢刊景宋乾道刊本:91.

[7](宋)陸游.休日與客燕語既去聽小兒誦書因復作草數紙//劍南詩稿,卷十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306.

[8](金)元好問.賦澤人郭唐臣所藏山谷洮石硯//元遺山詩集箋注,卷四,清道光二年南潯瑞松堂蔣氏刻本:82.

[9](清)胡季堂.培蔭軒詩文集,卷三,清道光二年胡鏻刻本:45.

[10](清)黃宗羲.史濱若惠洮石硯詩//南雷詩歷,卷三,清鄭大節刻本:21.

[11](清)于敏中.西清硯譜,卷二十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6.

[12](宋)洪咨夔.洗硯詩//平齋文集,卷六,四部叢刊續編景宋鈔本:73.

[13](宋)高似孫.硯箋,卷三,清梀亭藏書十二種本:19.

[14](明)陸深.儼山外集,卷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66.

[15](清)許容修.甘肅通志,卷二十,清文淵閣四庫全書:378.

[16][17]祁殿臣.藝齋瑰寶洮硯[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2:190.

[18](清)唐秉鈞.文房肆考圖說,卷三,清乾隆刻本:14.

[19](清)唐秉鈞.文房肆考圖說,卷三,清乾隆刻本:15.

[20]祁殿臣.藝齋瑰寶洮硯[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2:189.

[21](宋)蘇軾.魯直所惠洮河石硯銘//蘇文忠公全集,東坡續集卷十,明成化本:1268.

[22](宋)黃庭堅.劉晦叔許洮河綠石研//豫章黃先生文集,第五,四部叢刊景宋乾道刊本:32.

[23](宋)黃庭堅.謝王仲至惠洮州礪石黃玉印材欽目//豫章黃先生文集,第三,四部叢刊景宋乾道刊本:23.

[24](宋)米芾.通遠軍覓石硯//硯史,宋百川學海本:2.

[25](宋)晁補之.贈戴嗣良歌//濟北晁先生雞肋集,卷十,四部叢刊景明本:44.

[26](宋)張耒.魯直惠洮河綠石研冰壺次韻//張右史文集,卷十一,四部叢刊景舊鈔本:50.

[27](金)元好問.賦澤人郭唐臣所藏山谷洮石硯//元遺山詩集箋注,卷四,清道光二年南潯瑞松堂蔣氏刻本:82.

[28](清)吳繩年.端溪硯志,卷上,清乾隆王永熙刻本:9.

[29](明)陸深.儼山外集,卷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66.

[30]安慶豐.中國名硯·洮硯[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0.25

[31]此硯經天津博物館蔡鴻茹、北京古硯收藏家閻家憲鑒定為漢代洮河石研磨器.

[32]祁殿臣.藝齋瑰寶洮硯[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2:6,7,8,21,23.

[33](宋)蘇軾.魯直所惠洮河石硯銘//蘇文忠公全集,東坡續集卷十,明成化本:1268.

[34](宋)晁補之.贈戴嗣良歌//濟北晁先生雞肋集,卷十,四部叢刊景明本:44.

[35](清)錢謙益.洮河石硯歌為劉君作兼呈宋中丞//牧齋初學集,卷十二霖雨詩集,四部叢刊景明崇禎本:95.

[36](清)胡敬.胡氏書畫考三種,西清劄記卷一,清嘉慶刻本:86.

[37](明)謝肇淛.五雜組,卷十二,明萬歷四十四年潘膺祉如韋館刻本:199.

[38](清)葉方藹.梁水部贈洮河石研歌//讀書齋偶存稿,卷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7.

[39](元)虞集.道園學古錄,卷四,四部叢刊景明景泰翻元小字本:54.

[40]陳寶全.甘肅的一角//西北論衡,第九卷第六期,民國三十年六月十五日載.

[41]韓軍一.甘肅洮硯志·音聲,民國二十六年手稿,未出版.

[42](宋)黃庭堅.劉晦叔許洮河綠石研//豫章黃先生文集,第五,四部叢刊景宋乾道刊本:32.

[43](宋)晁補之.初與文潛入館魯直貽詩并茶硯次韻//濟北晁先生雞肋集,卷十二,四部叢刊景明本:56.

[44](金)馮延登.洮石硯//全金詩,卷二十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325.

[45](清)朱舜尊.松花江石硯銘//曝書亭集,卷六十一,四部叢刊景清康熙本:583.

[46]祁殿臣.藝齋瑰寶洮硯[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2:183.

[47](宋)黃庭堅.以團茶、洮河綠石硯贈無咎、文潛//山谷內集詩注,內集第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6.

[48](宋)周密.云煙過眼錄,卷三,民國景明寶顏堂秘笈本:21.

[49](清)于敏中.西清硯譜,卷二十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6.

[50]陳寶全.甘肅的一角//西北論衡,第九卷第六期,民國三十年六月十五日載.

[51](清)胡敬.胡氏書畫考三種,西清劄記卷一,清嘉慶刻本:86.

[52](明)顧起元.說略,卷二十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336.

[53](明)陸深.儼山集,卷三十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181.

[54](清)姚際恒.好古堂家藏書畫記,卷下“附記雜物”.

[55]羅揚.宋代洮河石硯考[J].文物:2010(8).

[56]祁殿臣.藝齋瑰寶洮硯[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2:79-81.

[57](宋)趙希鵠.洞天清錄,清海山仙館叢書本:7.

[58](宋)張耒.魯直惠洮河綠石研冰壺次韻//張右史文集,卷十一,四部叢刊景舊鈔本:50.

[59](宋)陳槱.論硯材//負暄野錄,卷下,清知不足齋叢書本:10.

[60](清)吳之振編.宋詩鈔,卷六十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981.

[61]祁殿臣.藝齋瑰寶洮硯[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2:180.

[62]陳寶全.甘肅的一角//西北論衡,第九卷第六期,民國三十年六月十五日載.

[63]安慶豐.中國名硯·洮硯[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0.7.

[64](清)孫承澤.硯山齋雜記,卷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4.

[65]丁旭載.甘肅洮硯志序,民國十六年,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