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這個平平常常的世界,原來這么奇妙、這么有趣。
任溶溶,本名任以奇,原名任根鎏,廣東鶴山人,兒童文學翻譯家、作家, 2012年12月,被中國翻譯協會授予“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榮譽稱號。
任溶溶過96歲生日那天,孩子們特地買來了韭芽肉絲廣州炒面。他一嘗,又硬又無味,一點兒都不好吃。“事實上,他們買來的炒面和我夢中的炒面一模一樣,只是我的牙齒不行,味覺也不行罷了。”老爺爺有點失望。他一生愛吃,如今成了“沒牙的老虎”,只能早上吃面包,中午和晚上喝粥了。
“如果有了時光機器,回到您小時候的廣州待上一天,您打算做點什么?”記者問。
“我會去找好吃的。”
聽到這個答案,任溶溶的孩子們實在高興:“父親現在只能吃軟食,他還能想到吃,這說明有胃口。”
沒有口福,任溶溶就把自己的“好胃口”寫下來。他懷念廣州冬天的“打邊爐”,懷念幾十年沒吃的生菜包,懷念上海“同治老正興”的紅燒大甲魚,懷念過年時吃的蘿卜糕、芋頭糕,上面鋪著媽媽自制的臘肉、臘腸。“她知道我不吃肥肉,就臘瘦的肉。我的好媽媽!我思念我的好媽媽!”任溶溶如是說。
這些小文章,都發表在《新民晚報》上。很難想象,這是一位96歲的老人,戴著呼吸機面罩,一筆一筆寫下的。只要讀幾句,就會被他帶回那個熟悉的童話世界。那里有來自意大利的匹諾曹,有來自瑞典的長襪子皮皮,有來自芬蘭的姆明,有來自英國的彼得·潘,有來自美國的蜘蛛夏洛和小豬威爾伯,還有那兩個令幾代中國人笑破肚皮的小朋友——“沒頭腦”和“不高興”。
他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小朋友。”
“我叫任溶溶,其實我不叫任溶溶。我家倒真有個任溶溶,那是我女兒。”任溶溶在一篇文章中,說出自己名字的秘密——任溶溶這個名字,是他跟女兒借來的。
1947年,任溶溶的一位大學同學進了兒童書局編《兒童故事》雜志,刊物缺稿,便找他幫忙。這一年,他24歲,翻譯的《小鹿斑比》《小飛象》等迪斯尼童話,讓中國孩子有了甜蜜的“睡前故事”。
也在這一年,他的大女兒出生,取名任溶溶,被他借來做了筆名。從此家里有了兩個任溶溶。有小讀者給他來信,開頭就是“親愛的任溶溶大姐姐”“親愛的任溶溶阿姨”。“毛病一準出在這個名字上。”
20世紀50年代,正是這個名字,為小朋友們打開了一個有趣的世界。任溶溶熟悉英文和俄文,譯過普希金的童話詩,譯過馬雅可夫斯基、馬爾夏克的兒童詩,譯過蓋達爾的《鐵木兒和他的隊伍》,尤其是葉·伊琳娜的《古麗雅的道路》,更是風靡讀書界,被年輕人爭相傳閱。
當時,在少年兒童出版社工作的任溶溶,經常去少年宮給小朋友們講故事。《沒頭腦和不高興》的故事就這樣誕生了。《少年文藝》的編輯聽說了這個故事,約任溶溶寫下來。離截稿還有兩小時,任溶溶就坐在南京西路的上海咖啡館里,一口氣寫下來,半個小時,5000字。1962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把這個故事拍成了美術片,成為幾代中國人最美好的童年回憶之一。
20世紀60年代,任溶溶又寫起了兒童詩。他有一個小本子,發現生活中有趣的事,就記在上面,寫成詩。比如《我的哥哥聰明透頂》《強強穿衣裳》,這些詩寫于1962年到1965年,如今讀來,沒有一絲“違和感”。他以此教育小朋友們學會堅持、學會專心,自己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快活模樣,既不扭捏作態、故作天真,又不會嚴肅地板起臉孔。最普通尋常的生活,被他寫得那么奇妙有趣,又那么耐人尋味。
1979年,任溶溶實現了自己的夙愿,翻譯了一直喜愛的《木偶奇遇記》,成為這本書流傳最廣的中文譯本,后來《長襪子皮皮》《查理和他的巧克力工廠》《彼得?潘》等經典翻譯作品一本接著一本……
對任溶溶來說,沒有比知道自己的作品受到小朋友歡迎更高興的事了。
在評論家方衛平看來,任溶溶屬于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所說的那類少數人:“他們一生都幸運地葆有一個孩子氣的靈魂。這份孩子氣里不只有一顆單純的童心,還因歷經成熟的生活經驗和體悟的淬煉,而成為一種生活的境界。”
“回顧一生,您最快樂的時光是哪一段?”“干革命,打鬼子。”
走過近一個世紀的任溶溶,生于1923年的上海,5歲那年到廣州,度過了10年時光。1937年,日本飛機濫炸廣州,他回到已成“孤島”的上海租界,在英國人辦的中學里讀書。1940年讀初三時,他從家里溜走,到蘇北參加新四軍,教戰士們唱歌、學文化,為戰士們寫家書、編輯《戰士報》。半年后,他因病回到上海,病愈后留在上海做文字改革工作。此后他沉入兒童文學的世界,給小朋友講故事、寫童話。這些過往的細節,在晚年都被他寫進了各種“雜格龍東”的小文章里,長不過千字,好似嘮家常的大白話。
任溶溶的病歷卡曾經長期保持著“零記錄”,近十年來,他卻飽受肺氣腫折磨。2016年5月,他再次住進了華山醫院,戴上了呼吸機面罩。但在病床上,他也沒停下筆耕,菜單、醫囑單,只要空白的紙,都能為他所用。
“父親現在戴著呼吸機面罩生活,坐在床邊,唯一的自由就是能想、能寫。”任溶溶小兒子任榮煉對記者說,“我把他的手稿輸入手機或電腦,發給報刊編輯,登出后再剪下收藏。他每天都會寫一點,最近剛寫完一篇《吃蛇肉》。”
這些文章陸續結集出版,任榮煉為父親的文字和詩歌配上了手繪插圖。在這些圖畫中,任溶溶一會兒是捧著漫畫的小男孩,一會兒是向尼姑庵借門板的小戰士,一會兒又成了皺著眉頭等著護士扎針的老爺爺……
任溶溶有一首兒童詩《下雨天》,說的是下雨天坐著飛機,“頂著滂沱大雨”飛到空中,看見云層之上,原來晴空萬里:“大雨傾盆時候,你也不妨想想,就在你頭頂上面的上面,依然有個太陽。”
在方衛平看來,任溶溶就是那個太陽,“跟隨著他的目光、感覺,生活中那些有趣、可愛的角落,忽然也給我們瞧見了”。就像他另一首詩的題目:沒有不好玩的時候。在任溶溶的童話、詩歌和散文里,我們發現,這個平平常常的世界,原來這么奇妙、這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