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彥
漢民族最早的文學表現形式是詩、樂、舞一體的,詩歌既是一種文學作品,又是可以吟唱的音樂作品,包含著豐富的情感表達。唐代詩人王灣的《次北固山下》和元代曲作家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是兩首流傳甚廣的作品,兩人雖生于不同的時代,但是卻通過作品中都蘊含的鄉愁表達跨越幾百年的時空進行無聲的交流。本文以《次北固山下》和《天凈沙·秋思》中的鄉愁為主題,探析兩位詩人鄉愁表達的異同。
一、作品中鄉愁表達的不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一語。用于區分王灣在《次北固山下》和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鄉愁的表達十分契合。王灣詩中表達的鄉愁是淡淡的,是離家旅客的突然念家,是隨意灑脫的,而馬致遠曲中的鄉愁是深沉的,是漂泊游子的思鄉,是凄涼苦悶的。如果說王灣詩中表達的是羈旅之思,那么馬致遠曲中表達的就是漂泊之苦了。
1.《次北固山下》的鄉愁——羈旅之思
明代胡應麟將王灣此詩作為盛唐詩歌的代表作,并且認為“視初唐格調如一,而神韻超玄,氣概閑逸,時或過之”,評價很高,其中“閑逸”二字正與王國維的“灑脫”相呼應。首聯“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開門見山,表明身份和地點。“客”在這里不是“客人”,而是“旅客”,詩人是離家的旅客,來到一個青山綠水之地,“山”就是江蘇鎮江的北固山了。頷聯寫景,“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在這江南綠水青山之地,映入詩人眼簾的正是明麗開闊的南國之景,只見寬闊的江面上,江潮滾滾,兩岸似乎在同一條線上,一葉扁舟翩翩而至,觀此景,似乎詩人也跟著心胸開闊,輕松愉悅起來。頸聯依舊寫景,但是逐漸向情轉移,同時點出時間。“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時序交替,冬去春來,詩人從北方一路往南,看到黑夜將去,海日初生,不禁想到舊歲已過,此時已經是又一年的初春時節了。此句對仗工整,情感細膩豐富,既富哲理,又使得感情的轉折自然,同時為尾聯的鄉愁表達做鋪墊。尾聯“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為全詩的情感表達定下基調,是啊,這江南的春天,一片青山綠水,山高水闊,但我畢竟是離家的游子,風景再好,也不是我的家啊。那么寫一封思念家鄉的書信吧,這書信要送到哪里呢?還是讓北歸的大雁幫我送到洛陽的邊上吧,那里就是我的家鄉啊!至此,詩人思鄉的愁緒表達出來。但是通讀全詩,我們很容易的就會發現詩人雖然思念家鄉,但是他的心情一直是愉悅的,他享受南方的美景,好像思鄉的愁緒是“順帶”的,只不過是在欣賞美景的時候,看到時序交替,冬去春來,才突然想起自己羈旅客的身份,順帶著想起了自己的家鄉。詩人的鄉愁是淡淡的,是離家的旅客普普通通的思想之情。
2.《天凈沙·秋思》的鄉愁——漂泊之苦
馬致遠是“元曲四大家”之一,其小令《天凈沙·秋思》被周德清譽為“秋思之祖”,王國維也評此曲“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可見此曲情感之豐,意境之妙。我國文人自古就有悲秋的情懷,屈原《湘夫人》中“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杜甫《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都是“悲秋”的名句,但在周德清、王國維看來,都比不過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賞析此曲,一定要仔細把握馬致遠的景物描寫,“一切景語皆情語”,景為情之聲。縱觀此曲,馬致遠似乎在刻意營造一個孤寂荒涼的深秋景色,以此來表達內心淪落天涯、漂泊不定的凄苦之情。全曲28字,選取11個意象。“藤”是“枯藤”,“樹”是“老樹”,“鴉”是“昏鴉”,“橋”是“小橋”,“水”是“流水”,“家”是“人家”,“道”是“古道”,“風”是“西風”,“馬”是“瘦馬”,“陽”是“夕陽”,“人”是“斷腸人”,可以看出,這11個意象的定語都是帶有消極色彩的,連“家”都是“別人的”。組合起來,就是一幅荒涼凄清之景。夕陽映照下的破敗古道中,作者騎著瘦骨嶙峋的老馬,西風吹面,枯死的藤蔓,光禿禿的樹枝上一只昏昏欲睡的烏鴉盯著那踽踽獨行的一人一馬,不遠處有小橋流水,那是別人的家。作者一生不入仕途,孤獨漂泊,是否此時的情景真的就如作者所描繪的“無一不悲”呢?我看未必。只是作者此時心如“斷腸”,感覺孤苦無依,了無希望,所以所有的景物都變成了黑暗的色彩。至于“小橋流水人家”則更加凸顯作者的凄涼悲苦,或許作者眼中真有“小橋流水”的景象,但那是別人家的,又或者作者眼中依舊一片荒涼,那美好的“人家”只是作者心中的“家”呢?詩人的思鄉之情在這個秋天里是多么的濃稠啊,心中的苦悶又與何人說呢?真是“思之斷人腸”啊!
二、二者鄉愁表達不同的內在原因
王灣生活在盛唐初期,馬致遠生活在少數民族統治的元朝,二人的社會環境、生活經歷以及藝術特點都是影響作品情感表達的重要因素。
1.盛唐詩風與元朝“悲劇”文學的影響
社會環境特別是文學環境是奠定王灣和馬致遠作品風格的最根本原因。王灣大約生活在唐朝開元年間,此時正是由初唐轉向盛唐的時候,受國家統一的影響,此時的文壇出現豪邁雄壯的氣韻,直接影響到當時的文學作品,唐人的詩歌顯現出盛唐氣象。此時的詩歌也有悲春傷秋、抒發離愁別恨的內容,但是就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一樣“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抒悲而大氣磅礴,悲傷之中見雄壯,富有磅礴的生命力。王灣的《次北固山下》正是受盛唐詩風影響,思鄉之中見平淡。而馬致遠生活的元朝處于蒙古族的統治之下,從政治到文化,漢民族都處于蒙古族之下,悲觀、自悲的情緒深入的影響到漢人的方方面面。在文學創作領域,漢人的作品或反抗異族統治或從側面抨擊統治者或表達失望之情,“悲劇”成為元代文學作品的重要思想表達。元代的“四大悲劇”《竇娥冤》《漢宮秋》《梧桐雨》《趙氏孤兒》是這一時代十分優秀的文學作品,其中《漢宮秋》正是馬致遠早期的作品。因此馬致遠《天凈沙·秋思》悲苦凄涼的鄉愁表達正是與當時“悲劇”風氣盛行的文學環境有關。
2.安穩富足與漂泊零落的生活影響
王灣和馬致遠作品中鄉愁表達的不同還受到兩人生活境遇的影響。王灣大約生活在唐開元年間,開元元年(712年)中進士,曾任滎陽主薄,洛陽慰等官,參與編纂《群書四部錄》,積極入仕為官,生活安穩富足。唐朝初期政治清明,社會穩定,經濟發展,文學繁榮,思想開容并包,出現了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盛世。從王灣保留下來的十余首詩歌作品來看,他的詩歌也都展現出盛唐風氣,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現狀十分滿意。因此,偶爾離家的王灣,從北方的洛陽來到南方的鎮江,更多的是欣賞眼前的美景,對家鄉的思念倒顯得淡了。而馬致遠生活在元朝初年,經歷了朝代更迭,見證了漢人政權的易幟,思想中有著深深的故國眷念和強烈的民族意識。然而在元朝統治者實行的嚴酷的民族壓迫政策下,漢人的境遇十分不堪。馬致遠在中年時也曾短暫出仕做官,擔任過幾年省務官,但很快就退出官場,過著漂泊隱居生活。馬致遠是大都人,但是在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遠離,離開政治統治的中心,因此大部分時間是漂泊天涯的游子,有家不能歸,所以《天凈沙·秋思》中的鄉愁為什么是悲苦的,未嘗沒有作者對故國的眷念之情。
3.“寫境”與“造境”的不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可以說,在藝術手法上,王灣對環境的描寫就是“寫境”,是對周邊綠水青山環境的自然描寫,而馬致遠詞中的環境則完全是“造境”了,屬于作家心中理想的、服務于情感的環境創作。一個偶然屬于偶然,無數個偶然重合則就未必了。《天凈沙·秋思》中數十個凄涼的意向疊加,更加凸顯了鄉愁的悲苦。前者自然而然,后者刻意為之,情感表達的程度自然是不一樣的。
境界有高低,不以是而分優劣。盡管《次北固山下》和《天凈沙·秋思》中所表達鄉愁情感有所不同,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此二者都是我國古典詩歌中的優秀作品。
[作者通聯:甘肅天水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