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魯迅先生的日記,每到一年終了,總有一篇書賬,記他當年所買的書(大約也是他當年所讀的書)。這種小結,算是別開生面的一種過年方式。
歲末年初,燈下聚坐,朔風呼嘯,圍爐夜話,作家們少不了的話題,便是一年過去得太快,作品寫得并不多,書籍讀得卻太少,定會生出許多遺憾。年輕人也許不當回事,可上了年紀的人,難免要懊悔自己虛度了光陰,回過頭去,細想那十二個月里,竟不知都干了些什么。隨之,如何好好安排即將到來的一年,便成了年節問的一個必然節目。而像魯迅先生以一篇書賬總結自己一年的讀書購書情況,送舊迎新,還是很少的。這樣考量精神食糧的過年法,要比大魚大肉、酒足飯飽的物質滿足,更有意義。
翻開魯迅日記,最強烈的印象,莫過于他讀書、購書、愛書、逛書店的熱忱。在日記里,幾乎每一頁都談書,每一月都購書,每一年都有書賬。他自1912年到北平教育部任職開始,至1936年于上海逝世為止,數十年間,一以貫之,每年都以一篇書賬結束,從未中斷。這部日記,早年有影印本出版,看那一筆不茍、以恭楷寫成的書賬,可以得知他視書如命的一生。魯迅先生讀書求知,涉獵廣泛,學無止境,永不滿足,真使我們這些后來人感到慚愧。如今出現的那些文字不通、引典錯訛,以致貽笑大方的“硬傷”,無庸諱言,主要是由于讀書太少的緣故。
魯迅的書賬
讀書與寫作,對作家來說,應如鳥之兩翼,不可偏廢。1912年5月5日,魯迅從南方來到北京,剛安頓下來,連暫住地山會邑館的臭蟲騷擾也顧不得,就于12日到“琉璃廠,歷觀古書肆,購傅氏《纂喜廬叢書》一部七本”。
書籍是人類獲得知識和進步的階梯。從魯迅日記中,我們看到他筆下“下午至夜補寫《雅雨堂叢書》五葉”,“晚丁(訂)《經典釋文》四冊,全部成。夜大風”,“自二十七日起修繕《埤雅》,至今日下午丁(訂)畢”等文字,可以想象他在琉璃廠買到理想的書后,回到家,凡零散者,他都要裝訂起來,凡闕文者,他都要補抄齊全。他身上體現出來的那種讀書愛書的精神,正是我們中華文化薪火相傳的優秀傳統。
再從書賬上看,魯迅對于自己所愛的書籍,也真是舍得花錢。查閱日記,1930年他在上海的購書款高達兩千四百多元,平均每月二百多大洋,相當于他當時出版一本書所收到的版稅。而且,他對各類的書籍都具有廣博的興趣。經史子集、碑帖拓片、墓志造像、筆記小品、理論哲學、文學藝術、外文原著、叢書文庫,無不在他閱讀的范圍之內。從《華嚴經》到《嵇中散集》,再到《切支丹殉教記》,真是古今中外,靡所不備。正因為不擇細流地讀書,魯迅的知識才會博大精深,令后人高山仰止。
魯迅先生在第一篇書賬的結尾處發表感慨,他說:“審自五月至年莫(暮),凡八月間而購書百六十余元,然無善本。京師視古籍為骨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處世不必讀書,而我輩復無購書之力,尚復月擲二十余金,收拾破書數冊以自怡悅,亦可笑嘆人也。”
書房中的魯迅
魯迅說的“不必讀書”的反諷,對今人來說是一帖清醒劑。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光寫不讀,早晚有砍不動柴的那一天。因此,到了年底,我們若能像魯迅先生那樣來一篇書賬,看看一年來自己讀了多少書,買了多少書,不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嗎?其實,讀書豈止有助于創作呢?精神上的補益,心靈上的充實,更是難以衡量的收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