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鐵一中,所帶學生高考成績優秀。鄭州鐵路局骨干教師,西安市教 學 能 手。2005 年獲全國中語會“創新寫作教學與研究”課題成果展示會觀摩課一等獎;多篇論文獲全國、省市區級一等獎;參與編寫《唐詩鑒 賞 辭 典》( 中 學版)、《“新課程”讀本》等書;參加國家“十五”“十一五”重點科研課題并獲獎。
微雨,黃昏,細草流光,小徑落紅,庭階寂寂,平日里騰躍翻飛的灰喜鵲不知去哪兒了。忽而,似有“布谷布谷”之聲響起,聲音穿林透雨而來,待要駐足凝聽,那聲音卻越來越遠。那真的是杜鵑的“布谷”聲嗎?或許只是錯覺?那一刻,鄉愁如煙一般彌散開來。
這不是我第一次在暮春時節恍惚間聽杜鵑聲了。在這個北方城市,偶爾冒出來的杜鵑聲像是短暫的夢境,總讓人不敢確信。七八年前的暮春傍晚,在又一次聽到杜鵑若遠若近的呼喚后,我停下工作,抓起筆寫下了下面兩段文字:“聞窗外鳥囀異于常聲,啁啾間有‘布谷。忽憶少年時,每至春暮,麗日和風,三五好友,或仗兩脛,或騎破車,越清溪,歷松崗,入杜鵑花海。今已暌違二十載,茶園當不復昔日風物矣!”“春來半半,紅深綠暗。鳥聲碎,風更暄。無意尋芳羽,那堪辭樹春花、辭鏡朱顏。憶蹇驢黃衫,逐明月,踏瓊瑤,聞杜鵑。故園已邈,更老去山眉水眼,難見清歡?!笔堑?,春天里,我的鄉愁與杜鵑鳥和杜鵑花有關。
鄉愁,是空間概念,亦有時間屬性。山川阻隔的地方、回不去的過往,皆是鄉愁的來處與歸處。不過,觸發人鄉思的物象因人、因地、因時而異,或許是夏夜里飄蕩的幽微螢火,或許是金風里低吟的蟋蟀,或許是冬日雪后的臘梅香……而杜鵑鳴囀,大概是最常出現在唐詩宋詞里的鄉愁之聲吧。
杜鵑,別名布谷鳥、杜宇、子規、催歸……張潮《幽夢影》里有言:“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倍霹N啼聲哀切,晝夜不止,最容易勾起人的別恨鄉愁。詩詞中的聲聲杜鵑,也總把帶者我的心往回家的路上走,比如晏幾道《小山詞》里的這兩首《鷓鴣天》。
有人稱晏幾道是北宋的“賈寶玉”。小晏這個北宋詞人與清代小說中的虛構人物之間劃上等號,確實便于向世人“推銷”小晏——就算沒讀過《紅樓夢》,誰還不知道寶哥哥和林妹妹的故事呢?小晏與寶玉皆生于鐘鳴鼎食之家,長于富貴溫柔之鄉;性情都真且癡,小晏的好友黃庭堅說其有“四癡”,全然不通世故,寶玉則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二人都不肯向與名利有關的“規則”妥協;而且二人都鐘情于女兒,在女兒的性靈里感知生命與青春的美好。不過,寶玉獨自呼吸領味“遍布華林”的“悲涼之霧”,在黛玉離世、姊妹們云散后,最終“懸崖撒手”,只在“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的雪地里留下漸行漸遠的背影;而晏幾道還得在家道中落后沉浮漂泊,體味人世的蒼涼。決絕的寶玉不會寫思鄉詩詞,小晏會,他在元豐五年后曾羈旅穎昌,兩年后又遙涉江南,《鷓鴣天·十里樓臺倚翠微》《鷓鴣天·陌上濛濛殘絮飛》大約就寫于他離開京城的時日里,以詞中風物推想,更有可能作于他寓居江南期間。
兩首詞都寫“未歸”的悵恨,情思皆由杜鵑引動興發,一為晴時,一為雨天,無論天光如何,杜鵑聲起,便催發了詞人思鄉之心翩然飛動。我們且先聆聽晴好時日的杜鵑聲吧。
詞一開篇,異鄉人晏殊眼前正鋪展如錦似繡的江南春:草木蔥蘢,葉尖迎著陽光鮮嫩欲滴,山光水容翠色逼人;草木掩映中樓臺歷歷,日照粉垣,輝映朱欄,如鱗的黛瓦、如翼的檐角,在層層疊疊延綿不絕的綠色的簇擁之下,更顯俏麗;芳菲未盡,在一團團濃翠中,有一樹樹粉白深紅點綴其間,清亮的陽光在花霧上流動。江南春是有蠱惑力的,想那南朝梁時丘遲《與陳伯之書》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幾句,引得陳伯之率領八千之眾南歸。晏幾道所見春光濃釅,春色猶好,也能讓人渾然忘了憂愁吧。驀地,有數聲“不如歸去”,和著花香一起被風送來,周遭的鶯語雀噪瞬間喑啞了。詞人側耳傾聽,確認那正是杜鵑的啼叫,一聲聲從花木深處傳來,雖隔了重重枝葉,但那聲音卻能直傳到人心里去。近處花枝上黃鶯跳躍、翻飛,嬌軟的“嘀嚦”聲忽高忽低,流蕩不寧,詞人聽來只覺得聒耳擾人。而遠處的聲聲杜鵑越來越懇切,不是叮嚀,不是安慰,每一聲都是殷勤的呼喚,喚起詞人內心的悸動。詞的上半闕春天景物很美,但杜鵑聲是凄切的,王夫之《姜齋詩話》里云:“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痹~人游目騁懷眼見的美景,更襯托杜鵑啼聲的哀婉,詞人的情緒,也因聽聞杜鵑而轉為低沉、內斂;再以“流鶯”襯托杜鵑,更能顯出杜鵑聲聲入耳入心,觸人愁腸。
詞的下半闕由寫杜鵑聲進而抒發思鄉情懷。詞人由聽覺捕獲的當下的杜鵑聲,想起很多的聲音記憶——原來,在天剛破曉的春晨,或是陽光如水傾瀉的初晴時,杜鵑一直在叫。在某一個晨曦微露的時刻,詞人從一個歸鄉夢中突然醒來,夢中道路的漫長艱辛、即將與家人團聚的欣喜,還依稀殘留,那杜鵑聲就在窗外響著,夢后人的惆悵之外又多了幾分失落與寂寥;雨后晴日,難得天朗氣清,人也想在日光里晾曬濕漉漉的心情,免得憂愁像青苔一樣在幽暗處滋長,又有杜鵑聲破空而來,平靜的心里便蕩漾出層層漣漪;還有黃昏,還有暮雨……整個暮春時節,那一聲聲“不如歸去”都敲擊著游子的耳膜,似乎是來自故鄉親人的規勸。念及種種情景,晏幾道不禁長嘆:人在天涯,只身飄零,誰不想回到安適的故鄉、一洗客袍上的征塵呢?只是身不由己,縱然對故鄉、對家的思念無日無之,但歸期哪能由自己決定?常人的生活總不由自己主宰,但誰能想到,前半生活得恣情縱意的晏幾道,卻也為生計所迫而奔波南北?人在天涯的痛苦,加上半生落魄的困境,更讓人覺得悲涼。然而,這些人事遷變,杜鵑是不懂的,它只管晝夜啼呼,徒增煩亂。只是詞人又怎能怨恨責備如此殷勤的杜鵑鳥,所有的無奈、悲愁與憂憤,只能收藏,只在最難耐之時,輕吐為“怎奈”二字,此二字似直實曲,細細咀嚼,令人銷魂。
《鷓鴣天·十里樓臺倚翠微》一詞情思黯然,不過還有明媚的春色悅目,《鷓鴣天·陌上濛濛殘絮飛》則更顯凄迷、凄清、凄涼。
春天到了尾聲,漫天如雪的飛絮便是春的終章。陌上草很深了。綠得幽沉,路旁垂柳在三月初就醞釀一場春天的“暴雪”,柳絮最為輕狂時,簡直可以遮天蔽日,到了月末還有濛濛殘絮,如細雪,撲人面,迷人眼,風卷絮飛,不知會飄到何處繡簾中,引發更多嘆惋韶光的傷感,此時,不會再有閑捉柳花的意趣,只有眼見春去不可挽回的悲哀。桃飛李飄,梨花落盡,杜鵑花倒在向陽的坡上開得熱烈,似火欲燃,此時,杜鵑花叢中傳來杜鵑鳥叫,那滿山嫣然的紅花也有了幾分凄艷的意味。原本杜鵑的口腔上皮和舌頭都為艷紅色,古人誤以為它懷著悲切“啼”得滿嘴流血,還有人認為杜鵑花乃杜鵑鳥的鮮血染成,這艷色奪人的杜鵑花更平添了愁慘,成彥雄在《杜鵑花》詩中寫道:“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薄赌档ねぁ防镆灿小氨榍嗌教浼t了杜鵑”這樣的句子,杜鵑鳥與杜鵑花,聲與色,都帶著凄黯??梢韵胍姡~人于杜鵑花盛放時,在漫天柳絮里,聽聞杜鵑鳥凄涼悱惻之聲,內心是何等悵恨。詞人不怨杜鵑聲悲切,只是自怨自傷:一年又一年,鄉思從未斷絕,為何自己就不能歸去呢?杜鵑在月夜啼叫,在凄迷的春煙中悲鳴,總能催人清淚,詞人對月而感,見“春煙自碧”而思,他內心長年郁積、無法排遣的哀怨,都由杜鵑鳥傾訴了。詞人雖然問“長為誰”,但顯然,他不必求得答案,他只是在不斷的自責中確認了、也領受了蝕骨的思鄉的滋味。
有論詞者認為,此詞的下闕是從家中思婦著筆,所謂“詩從對面飛來”,在懸想中描繪思婦倚樓聽聞杜鵑而想念遠行人的情景。此說使詞的意境頗多曲折回環。不過,我以為,詞中“倚樓人”為天涯倦客也未嘗不可,且“梅雨細,曉風微”與上闕“殘絮”應為同一時令的風物,梅雨更有江南地域特征。杜鵑哪里只是在月夜悲啼?梅雨來時,春花寥落,絲絲雨落,織成細密的網,天地像罩上一層毛玻璃,迷離,又靜寂。清曉的風還有微微寒意,風牽雨絲,沾潤了倚樓人的鬢發。杜鵑四聲抑揚的叫聲,緩緩地隔了雨幕傳來,這聲音也帶了迷蒙的雨意。聽聞這不止息的哀鳴,倚樓人幾欲墮淚,如若心里蓄滿的淚水都流淌出來,定會打濕衣襟。不知故園依舊否?想來家中庭前花開落已經過了三個春天了,他多想置身于故園的春天里,愛撫每一朵被春風愛撫過的花。離家已經三年了,年年思歸卻不能回鄉,至今仍滯留他鄉,不知這羈旅生涯何時才能結束?詞的最后一句化用溫庭筠詩句“曼倩不歸花落盡”,溫庭筠詩句“花落盡”有傷春之意,而小晏直言“天涯猶未歸”,更強調獨自漂淪的凄涼。
小晏詞作,以追憶“蓮”“鴻”“蘋”“云”等女子的,情感最為熾烈,最能顯其“癡”性,當然也最廣為人知。在那些紛紛如塵又如夢的回憶里,小晏袒露著他的生命熱情和對美麗青春的執著。一個情熱之人難免傷心,當他聽聞杜鵑、心生鄉思卻又無奈不得歸的時候,這個“古之傷心人”(馮煦語)的“傷心”又多了一層羈旅孤凄的鄉愁,而他的鄉思鄉愁與“不如歸去”之聲綰結在一起。
其實,杜鵑之感人,又豈止是鄉愁的呼喚?!对娊洝げ茱L·鸤鳩》贊美淑人君子,以“鸤鳩”(即布谷鳥)及其子起興,一則因“布谷處處催春耕”,于人事大有裨益,二則因其“飼子朝從上下,暮從下上”(《詩集傳》),更有“鸤鳩在桑,始終如一,操守不變”的說法。杜鵑在暮春時啼叫,往往引發人傷春惜春之情,朱淑真《蝶戀花·送春》的下闕“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情詞凄苦,而“杜鵑啼處綠陰陰”(方岳《晚春》)“傷春無奈杜鵑啼”(王冕《春日即事》),這樣借杜鵑傷春的句子在詩文中并不鮮見。杜鵑聲悲切,故可襯托別離懷人之思,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詩首句便以“楊花落盡子規啼”渲染氣氛。《華陽國志·蜀志》里記載:“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更名蒲卑。……會有水災,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巴亦化其教而力農務,迄今巴、蜀民農時先祀杜主君。”巴蜀土人懷思故主的情結,漸漸演化為故國之思、亡國之痛,劉辰翁《金縷曲·聞杜鵑》里“寂寞江南輪四角,問長安、道上無人住。啼盡血,向誰訴?”杜鵑啼血,含蘊南宋覆滅、風華不再的無盡悲痛,李煜詞作《臨江仙》“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婉轉道出家國傾覆的悲涼。
何其有幸,生長于斯世,不必再書寫“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文天祥《金陵驛》)這樣的泣血之語。但別離與鄉愁,在無數人從山村、原野走向城市聚集的時代里,依然存在,如我,在“異鄉”生活二十多年后,鄉愁依然會在某一刻襲擊我的心,久久縈繞于懷,揮之不去。詩人流沙河說“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心態,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耳朵”,懷著鄉愁的人,總會聽得到鳥的悲啼與蛩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