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隨著電視劇《清平樂》的熱播,各界的探討、議論打破了近年來清宮戲霸屏的僵局,將宋朝帶入了人們的視野。
某種意義上來說,宋朝是一個十分特別的朝代,令后人對它的評論呈現出完全對立的兩種極端:有人贊美宋朝之貢獻登峰造極,堪稱古代社會不可多得的“黃金時代”;有人批判宋朝積貧積弱,是極度軟弱松弛的無能朝堂。
真實的宋朝究竟是怎樣的?
歷史研究者吳鉤第一次讀到宋代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便被字里行間描述的北宋都城東京(今河南開封)的風物與繁華景象深深吸引。此后,著名的《清明上河圖》更是以直觀的方式呈現了宋代社會的如夢繁華。
史料與畫作間的大宋魅力令吳鉤著迷,作為歷史學者,他開始了專注宋史的研究與探索。
繼《宋:現代的拂曉時辰》《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之后,今年4月,吳鉤又出版了“吳鉤說宋”四部曲的第四本書《宋仁宗:共治時代》。從宋代人風雅生活的社會生活史到宋代高度發達的政治制度史,再到與《清平樂》同主角、隱忍而稱職的君主宋仁宗,吳鉤以平易的筆觸,帶領讀者“重新發現”一個充滿魅力的宋朝。
4月27日,《南風窗》記者采訪了吳鉤,與他探討了歷史學者的《清平樂》“觀后感”,以及他眼中的大宋魅力。
電視劇《清平樂》的片頭,一改日常影視劇片頭以劇情片段拼接的習慣,而是選取了多幅宋朝的知名畫作來呈現“宋朝印象”。
這一點,與吳鉤認識宋朝日常生活的方式不謀而合。2015年,吳鉤寫作“吳鉤說宋”系列的第一本書時,為了讓書籍排版更好看,就找了一些宋畫作為插圖。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吳鉤發現,宋畫不同于其他時代的畫作寫意甚至抽象—它是寫實的、精細的,具有極高的“圖像證史”價值。

“以畫識宋”由此開始。吳鉤發現,宋朝畫家對世間萬物都充滿興趣,在這些宋畫里,從大自然群像到細小的花草、從都市生活到鄉下人家、從建筑到街道,都能在各式主題的畫作中找到蹤跡。
更重要的是,宋畫極度寫實。宋時流行的界畫—一種使用界尺引線,力求準確細致地在畫面上再現屋木、宮室、器物、舟車等對象的畫種,更是將重寫實、工寫真發揮到了極致,有如一幅幅照片。
能在畫作中“識宋”,吳鉤認為這恰恰體現了宋人追求“格物致知”的時代精神。宋人為了畫出寫實的老虎,會一個人到深山里面,在樹上搭一個可以容身的空間棲居,觀察老虎的走動、生活、搏斗,通過這樣冒險的行為,達成畫作中“真實”的一筆。這份自然而然的“求真”,是宋朝獨有的審美情趣。
面對世間萬物,宋人專注觀察、入微描摹。回觀自身,宋人也在畫作中體現出了極為珍貴、先進的“自我意識”。
面對世間萬物,宋人專注觀察、入微描摹。回觀自身,宋人也在畫作中體現出了極為珍貴、先進的“自我意識”。
宋朝的士大夫群體熱衷于將自己的肖像畫進圖畫,掛在家里—而不是掛皇帝像。
掛一幅自己的肖像,是“覺得自己存在的意義很重要”,是“每天反省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么”,也提供了反省不同時空之“我”的一面鏡子。蘇轍、黃庭堅、楊萬里、蘇軾等文人皆有“自畫像贊”一類的文字傳世,表現了宋人對“我”的理性審視。
朱熹44歲時曾請人為自己畫寫真,發出“容發凋悴”的感慨;10年后,54歲的朱熹再看此畫,發出“蒼顏已是十年前,把鏡回看一悵然”的嘆息—“如同我們現在用手機自拍”,再于多年后翻看自己從前的模樣,感慨時光流逝與自己的庸碌。
“格物致知”是認識世界,熱衷“個人寫真”是認識自己。宋人便是在這樣的時代精神影響下,不斷自省、自警及進步的。
寫了這么多關于宋朝的書,字里行間又極盡愛意,吳鉤被網友戲稱為“宋粉”。
“我是‘文明粉,不是‘宋粉。”吳鉤覺得,令他充滿探究興趣、深深折服的,是政治開明、社會人性化、生活水平高、商業繁榮、百姓更有尊嚴的“文明魅力”—宋朝滿足了他對現代文明社會的想象。
宋朝是中國古代“最接近現代社會”的時期,這一說法不僅是吳鉤一人的見解。英國漢學家伊懋可認為,唐宋之際發生了一場“經濟革命”;法國漢學家白樂日更說宋朝是“現代的拂曉時辰”。
這份“拂曉”的先進意味,僅從宋朝百姓日常生活的幾個側面便可見一斑。
比如家養寵物。今日,寵物貓狗已不再稀奇。“有錢、有閑”、社會的富足與文明到達一定的程度,貓狗才會變成一種寵物,被不再挨餓的人們豢養。
如果說“當一個社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飼養寵物時,這個社會就開始走向現代化了”,那宋朝便是合格的“現代化”社會:按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的記載,宋時已經在城市中出現了專門的寵物市場,有“江州德安陳昉”之家,更是“有犬百余”;在宋畫中,亦可見小型寵物犬的可愛形象。宋人養貓,要用“聘”字:親戚朋友哪家的母貓生了小貓,想要養的人家,會準備一份或是紅糖,或是鹽,或是魚的“聘禮”,上門“禮聘”回來—宛如對待一名全新的家庭成員。
如果說“當一個社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飼養寵物時,這個社會就開始走向現代化了”,那宋朝便是合格的“現代化”社會。
更重要的是,宋人面對寵物貓狗,甚至開始“改貓犬”—即為寵物貓狗做美容。用搗碎的鳳仙花為貓狗染色、為寵物犬匹配精美的項圈,城市中出現了專門的寵物市場,商店也有貓糧、狗糧出售,寵物房、寵物美容應有盡有,人們為自己的貓狗取名、尊重并熱愛它們—與我們今日養寵物無異。
寵物之外,專門提供給兒童玩樂的“玩具”一詞,也產生于宋代。電視劇《清平樂》中,也出現了“玩具”這個細節:宋仁宗給剛出生的小公主送了一個娃娃。跟現代的兒童一樣,宋朝的小朋友也有玩具娃娃,宋朝風靡一時的娃娃有兩種,一種叫“黃胖”,一種叫“磨喝樂”,很受兒童歡迎。這類娃娃外面甚至還套著漂亮的迷你衣裙—如同今日的芭比娃娃。
養寵物、有玩具是諸多生活細節里較有趣味的“現代化”。但在吳鉤看來,真正意味著“拂曉時辰”的是宋朝平等、自由的社會制度。



在宋朝以前,擁有人身自由的國民分為兩大類:平民和貴族。剩下的一類是賤民,即奴隸,沒有法律地位,是個人財產。主人可以把奴隸帶到市場上,如同牲口一般地買賣。
宋朝時,不再有毫無人格尊嚴的奴隸,只有和主人簽了“經濟契約”的奴婢。這種簽了契約的“服務”如同一份簽合同的工作一般有了期限,期限到了,奴婢就可以回去了。在法律層面上,奴婢也跟其他國民平等。
“我們現在講究平等,那么從平等的角度來看,宋朝的平民在法律上更為平等,沒有良賤的區分。”
而“自由”,則是到了晚上,可以去街上隨便走走。
在宋代以前,唐代實行宵禁,縱是白日再“盛世繁華”,到了晚上,居民區的“坊門”關閉,街上空無一人。宋時,宵禁不再,百姓們開始有了豐富多彩的夜生活,每天晚上都有繁華的夜市可供市民購物、喝酒、飲茶、看表演,不必擔心違反法律規定。
“如果想穿越的話,最好是穿越到宋朝,宋朝有夜生活,有跟我們現在最接近的生活樣態。”吳鉤笑言。
可惜的是,宋代令人驚艷的“拂曉時辰”之后,接續的元明清卻不是“正午”,文明與野蠻此消彼長。吳鉤覺得,這是現代化過程中的天然斷裂,也是歷史的遺憾。
“宋的軍事力量不足以保護它的先進文明。如果宋朝在軍事方面能表現得再好一些,也許能夠保護住這份‘拂曉時辰,但歷史不容假設。”吳鉤說。
《清平樂》開播后,同一“男主角”的吳鉤新書《宋仁宗:共治時代》也一度登上歷史類新書榜銷售榜首。吳鉤也會追劇,并在微博上時時更新一份屬于歷史研究者的“追劇筆記”。
在吳鉤看來,《清平樂》中所涉人物的服飾、器物相對考究,在不太容易被人關注到的細節方面也有不俗的表現,比如晏殊與范仲淹飲酒時,桌上的酒器便是宋時流行的“溫碗注子”,這在以往的宋代背景影視劇中不常被重視。
在臺詞的稱謂方面,《清平樂》中的小公主一直都叫宋仁宗為“爹爹”,而不是大眾印象中的“父皇”。宋代的皇子對父親,的確如民間尋常子女對父親一般,常喚“爹爹”,較之其它宋朝背景古裝劇,皇子皇女們于宮廷之內成天“父皇”“父皇”叫個不停,《清平樂》的確下了功夫。
細節之外,涉及重要歷史人物故事情節的文學化處理,作為歷史研究者的吳鉤也覺得《清平樂》中有處理得比較巧妙的地方。
比如,對于晏殊被貶謫出京這部分的處理,《清平樂》的敘事手法是:晏殊上書垂簾聽政的太后,提了諸多會被苛責甚至懲罰的尖銳意見,再于上朝之時故意當眾毆打自己的隨從,讓滿腹怨氣的太后以“行為粗魯”而非“尖銳進諫”貶謫自己,替當權者保護了朝堂之上,允百官直言進諫的顏面。歷史上,晏殊毆打隨從使其掉了一顆牙、行事粗魯,確有此事,晏殊也因此受到彈劾、被貶謫出京,但毆打仆從的行為并不是晏殊的策略,而是他脾氣不好,做出了有失大臣體的丑事。《清平樂》做這樣的因果關系調整,吳鉤覺得“更加具有戲劇張力,也更能塑造人物善謀略、有想法的特點,是對歷史的合理改編”。
同樣也是因為類似的改編,吳鉤覺得,劇中的晏殊比起歷史中真實的晏殊,可謂是“嚴重拔高”了。
歷史上的晏殊盡管是文學天才,但作為高官,表現得卻沒有《清平樂》劇中那般亮眼:他性格懦弱、因循守舊,依附著呂夷簡,又有些“墻頭草”;他提攜過范仲淹,但作為受益者的范仲淹卻不太瞧得起他;他是富弼的岳丈,卻被富弼斥罵為奸邪;作為君主的宋仁宗對他也沒什么特別的好感。但在《清平樂》中,晏殊被塑造成有謀略、有風骨的名臣,宋仁宗更是視其為人生導師,尊之敬之。
還是有些地方讓熱愛宋代、研究宋史的吳鉤感到惋惜。《清平樂》播至此刻,又開始逐漸走入了古裝劇的特定模式:后宮宮斗。
“電視劇要進行文學化處理,是自然的。這不是缺點,而是文學創作的必須。”吳鉤認為,這個“文學化”的晏殊,應該糅合了另一位北宋政治人物張士遜的影子。但對公眾來說,張士遜知名度不高,多個人物亦會讓情節分散,“編劇將好看的戲碼都送給更有名的晏殊,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還是有些地方讓熱愛宋代、研究宋史的吳鉤感到惋惜。《清平樂》播至此刻,又開始逐漸走入了古裝劇的特定模式:后宮宮斗。
大量的篇幅、筆墨放在后宮關系的纏斗中,固然也是看待歷史的一個視角,但吳鉤覺得,這確實有些“丟了西瓜撿芝麻”—如果想拍宮斗題材,隨便哪個朝代都可以,但宋代的魅力如此豐厚,“依次登場的角色是晏殊、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包拯、司馬光、王安石、蘇軾、蘇轍……全是自帶光環的人物,名字不但出現在歷史書中,而且出現在語文課本里,人稱背誦默寫天團。這本身就是話題,就是流量,比什么宦官與公主的狗血之戀更有吸引力,也更有意義。哪個朝代能聚集如此多的牛人?這么好的IP被浪費掉了,可惜。”
此外,宋夏之間的戰爭與和談、宋遼之間的談判,這些可以集中展現西部風光、戰爭謀略、充滿戲劇張力的歷史重頭戲,《清平樂》中都簡單地一筆帶過了。放棄了這些戲劇沖突明顯的歷史轉折,不僅是放棄了描繪波瀾壯闊的故事,更讓主持“慶歷新政”的范仲淹、韓琦、富弼的人物形象變得單薄,也說服不了觀眾韓琦與富弼這些年輕的官員經歷了哪些節點、為什么會受到重用。
熱播劇會是了解歷史、普及歷史知識的重要方式嗎?
吳鉤覺得,讓虛構的電視劇來普及真實的歷史知識,可能“擔當不起”,影視劇的熱點與特意設置的集中跌宕確實有助于吸引普通觀眾對宋朝產生興趣,但“以劇識宋”還是充滿遺憾與片面,亦容易掉入“換個朝代宮斗”的乏味中。
真正的歷史依然藏在層疊的史料與古畫間,需要嚴肅的歷史書籍、歷史紀錄片來呈現—不過,能夠提供一個探索的入口,倒也是一樁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