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5月30日晚,河南周口市女青年王某被人用兇器擊打成重傷,后搶救無效死亡。辦案人員認定時年25歲的謝哲海有作案嫌疑。后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謝哲海無期徒刑。入獄初期,謝哲海一直不肯認罪,頻頻喊冤。后經過減刑,于2018年9月刑滿釋放。
此案的吊詭之處在于,判決書注明,法院受理后認為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退回檢察機關補充證據。但檢察機關在沒有補充任何新證據的情況下,再次移送法院,法院據原有證據作出了有罪判決。
既然證據不足,又不能補充新的證據,為什么不依法撤案?
“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謝哲海是河南省周口市太康縣轉樓鄉五里廟村村民。1996年5月30日晚,與五里廟一河之隔的大營子村正在唱戲,該村22歲女青年王某回家途中被人攔截,被兇器擊打成重傷,后搶救無效死亡。
辦案人員認定時年25歲的謝哲海有作案嫌疑。后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謝哲海無期徒刑。一審判決后,謝哲海不服,提起上訴。2000年6月2日,河南省高院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入獄初期,謝哲海一直不肯認罪,頻頻喊冤。后經過減刑,于2018年9月19日刑滿釋放。
該案吊詭之處在于,判決書注明,法院受理后認為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退回檢察機關補充證據,但檢察機關在沒有補充任何新證據的情況下,再次移送法院,法院據原有證據作出了有罪判決。
“案子的確有很多疑點。”謝哲海現在的代理律師認為,當年這起案子主要依靠口供定案,缺乏直接性的客觀證據。
回顧這么多年的牢獄之災,謝哲海心緒難平。2019年2月,他向河南省高院提起了申訴,被駁回。謝哲海目前正在整理材料,打算繼續到最高法申訴。
“指認像智力游戲”
大營子是豫東地區一個普通的小村落。當年這起命案震驚了整個村莊,一些上了歲數的人,仍能回憶起點滴細節。
王永勝是大營子村的“赤腳”醫生,兇案發生那天他沒有去看戲。“睡著了,迷迷糊糊,半夜有人敲門。”王永勝回憶,他起床開門,看到一大幫人吵吵嚷嚷圍了上來,屋檐下還躺著一個人,頭上有血跡,嚴重昏迷。他認出傷者是王某。但診所醫療條件有限,村民又叫來村干部,把王某送到了鄉衛生所。“后來聽說搶救無效,人沒保住。”
出事后,家屬當即報警。太康縣公安局刑偵三隊出具的“破案報告”分析,這是一起流氓殺人案,把偵查范圍限定在熟悉現場環境、當晚曾在戲場附近活動、年齡在16至30歲的青年。
破案記錄顯示,公安部門把篩查出的18人,全部集中到大營子村學校,逐一排查。
緊挨著診所居住的王高升,也是18人之一。他回憶,當時,大家被集中到教室里,辦案人員挨個叫出去詢問,問完再放回教室,彼此間沒有隔離,就是不能自由活動。
“晚上也睡在教室內。”謝哲海說,辦案人員問詢的問題集中在喝沒喝酒、案發當晚在做什么等等。此外,還讓他們相互指認,指出自己懷疑的對象。
“相互指認的辦案手法,很像智力類游戲。”謝哲海的代理律師屈振紅認為,案件沒有直接的客觀證據,偵查機關的破案過程,就是依靠口供的推斷。
問詢持續幾天后,包括謝哲海在內的幾個重點嫌疑對象,被轉到鄉派出所繼續審訊。公安機關通過進一步調查核實,認為謝哲海有重大作案嫌疑,理由是謝哲海的陳述與多位證人的證詞有矛盾,于是對他進行了突審。
破案報告顯示,辦案人員對謝哲海“展開了強大的政治攻勢”,他于1996年6月7日凌晨交代了犯罪過程。但卷宗并未透露如何進行“突審”和展開“強大的政治攻勢”。
案發經過在報告中是這樣認定的:當天謝哲海到大營子村的熟人王高升家喝酒。傍晚,謝哲海酒醒后與其他人到戲場看戲,王高升繼續在家睡覺。戲沒結束,謝哲海便提前離場,返回王高升家,在屋前空地上與人有過短暫交流。之后,謝哲海再次離開王高升家,取走了附近一村民家壓水井上的鐵井桿,埋伏在路上。王某出現時,謝哲海攔住去路欲行不軌,遭到反抗,謝哲海惱羞成怒,將王某當場打暈致死。
警方認定的作案時間為1996年5月30日夜里12時。
灰色“港衫”還是“白色襯衣”
據謝哲海回憶,案發當天晚上他離開戲場回到王高升家,看到王高升還沒醒,便躺在他邊上睡了。案發現場距離王高升家有二三十米遠。警方認定,行兇完畢,謝哲海處理掉了兇器壓井桿以及帶血的白襯衣后,回到王高升家繼續睡覺。
但“白襯衣”直至結案都下落不明。
現場勘查筆錄顯示,地面上有一塊面積為60×30厘米的片狀血跡,血跡西邊1米遠處倒放著一把藤椅,上面濺有點狀血跡。
檢方認定,作案時謝哲海所穿衣服為白色襯衣。此前警方的多次審訊,都是圍繞白襯衣的去向展開。謝哲海先是對白襯衣一無所知,1996年6月7日凌晨第一次作有罪供述時,才改口稱“有血,是個白褂子”。
后期供述中,謝哲海說他自己身上也沾到了血。根據這一說法,作案時所穿的白色衣服,應該成為定罪的關鍵性證據之一。
可是,警方尋覓這件關鍵證據無果,于是再三追問白襯衣的下落。6月7日的供述中,謝哲海稱把襯衣埋在了“村窯西邊”,辦案人員按圖索驥,沒有挖到。之后,謝哲海又分別給出“扔河里”和“放在大營子學校”兩種說法,依舊找不到,
卷宗顯示,當天與謝哲海一起喝過酒的三位村民回憶,謝哲海當天穿了灰色褲子,灰色“港衫”,外套是灰底黑方格的厚外套。“肯定沒穿白襯衣。”王高升很肯定地說,謝哲海當天穿了一件外套,沒有見到他穿白襯衣。只有大營子村村民王鵬說,謝哲海當天穿了白色襯衣。
王鵬已記不清楚當年的情景,而且與人交流也有障礙。其父親王永向說,王鵬當年也被當作嫌疑人抓了進去,關了十來天,自從那件事情之后,“落下這個病,說話顛三倒四”,神志越來越不清晰。
除了沒有找到的白色血衣,證據材料中也沒有關于謝哲海血跡、腳印、指紋等生物痕跡存留的描述。
公安偵查卷中“法醫補充鑒定”顯示,作案兇器壓井桿上血跡的血型為B型,死者的血型也是B型。除了血型一致外,報告沒有確認兇器上的血跡是否直接來自死者,更沒有確認是否來自謝哲海。謝哲海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
檢察院、法院都曾將案件退回
1996年6月25日,太康縣人民檢察院將案件退回給公安部門補充偵查,理由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并在退回意見中注明,一是要檢驗謝哲海衣服上的血跡,二是調取新的證據。1996年9月4日,太康縣刑偵隊出具的一份證明顯示,謝哲海羈押期間所穿的褲子,便是作案時所穿的褲子,但上面沒有發現血跡。此外,警方沒有交代白襯衣的下落,也沒有補充新的證據。
檢察院移送到法院后,案件也被退回過。判決書特別注明,當時的河南省人民檢察院周口分院提起公訴,周口地區中院受理后,也認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退回檢察院補充證據。之后,檢察機關在沒有補充任何新證據的情況下,再次移送法院。法院于1999年12月26日公開審理了此案。
“作出這樣的說明是沒有問題的。”周口中院研究室副主任李士德說,他是當年審理謝哲海案的代理審判員。1997年之后,修訂過的刑訴法生效,檢察機關移送到法院的案件,法院不能退回,只能根據移送材料的實際情況作出相應的判決。但1997年之前,如果法院認為需要補充材料,可以退回給檢察機關,不過,要將這個過程在判決書中注明。
問題在于,此案發生在1996年,法院于2000年作出判決。判決書只載明法院退回過案卷,但沒有說明退回的具體時間。但退卷行為至少可以證明“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對此,李士德解釋,證據鏈條有完美程度高低的區別。假如全部證據鏈需要20個證據,但是目前只掌握18個,那么為了追求完美,就需要把缺失的兩個證據補充完整。不過,即便沒有補充完整,依據已經掌握的18個證據,依然可以作出相應的判決。但他補充說,新刑法特別強調“疑罪從輕”往“疑罪從無”的方向轉變。
2000年2月,周口中院作出一審判決,認為謝哲海構成故意殺人罪。因案發于1996年,仍適用“1997年刑法”,故判處謝哲海無期徒刑。
一有空閑,謝哲海就琢磨自己的案子,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他打算繼續到最高法申訴,最高法會重新審判嗎?待解。
(《南方都市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