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管活人，再說泥像”

南方周末記者 沈河西

導演孔嘉歡用一個月時間走訪故事原型的羅漢寺住持、醫護人員和孕婦，覺得最適合作為電影主線人物的是那些將為人母的孕婦。圖為電影《一百零八》劇照。　　　受訪者　?　供圖

2010年5月10日，“5·12”震后出生在四川什邡羅漢寺的108個“地震寶寶”再次來到什邡羅漢寺觀音殿，舉行生日會。圖為孩子們在羅漢寺門前的生日蛋糕周圍合影留念。ICphoto　?圖

★四個孩子爬到彌勒像前玩耍，僧值景明前來驅趕，認為這是對佛大不敬，此時智全法師走過來說：“五子戲彌勒”，這還少一個嘛。

2020年5月，據此改編的電影上映。拍電影時，2008年的救援物資都借給劇組，五家醫院全力配合，電影里90%的醫護人員都是真實醫護人員出演，所有孩子的分娩鏡頭也是真實的。

2018年6月，導演孔嘉歡看到一則舊聞：2008年汶川地震期間，四川什邡羅漢寺中誕生了108個孩子。新生命在地震中帶給人們希望，而108這個數字，對于身為居士的孔嘉歡來說，是有因果的。孔嘉歡當即放下手頭第一部電影的后期制作，一心撲到這個題材上。

2020年5月2日，電影《一百零八》作為北京國際電影節重點推薦影片在愛奇藝線上參展。電影大體呈現了原型事件：汶川地震導致什邡婦產醫院嚴重受損，所有待產孕婦被院方轉往附近的羅漢寺，寺院住持智全法師力排眾議，接納了孕婦和醫護人員。三個多月里，共有108名嬰兒在此降生。

孔嘉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從2008年到現在，已經出現至少十部汶川地震題材的電影，它們大多根據真人真事改編，《一百零八》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場戲拍的是眾人逃離坍塌的醫院后，遭遇余震。導演事先沒有告訴演員，他們所走的馬路，地下埋了地震效果裝置。拍攝中，一段馬路忽然整體塌陷，然后上下震蕩，許多經歷過地震的群眾演員都被嚇哭了。飾演女主角肖蘭的呂星辰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拍完這場戲，一個親歷過2008年地震的群演告訴她，即便是如此逼真的地震效果，也不及他們在汶川地震中經歷的一半。

影片2019年制作完成后，先報送四川廣電局。局領導打電話告訴孔嘉歡，八位專家連看了兩遍，認為特別好，打了8.8的高分。2019年四川省出臺了重點項目扶持政策，五部電影進入該項目，《一百零八》報送時已過截止時間，但被破例作為第六部電影上報。這讓孔嘉歡感到意外，因為他在四川沒什么人脈。后來報送國家電影局，也是一次就過。

“所有孕婦臨盆時，她來打胎”

看完電影后，一位觀眾評論：假設這部片子以僧人視角進入，將會成為一個佛教片；以醫護人員視角進入，又會成為普通的主旋律故事片；而以一個孕婦的視角進入是合適的。

事實上，在劇本籌備階段，采用什么視角，的確是困擾孔嘉歡的大問題。

2018年6月，孔嘉歡專門去什邡采風一個月，走訪了電影中智全大和尚的原型素全大和尚、什邡婦幼保健院院長以及一些孩子家長。盡管許多網友很期待電影以僧人破戒作為主線，但孔嘉歡與素全大和尚聊過很久之后，認為這一思路不可行。

在媒體報道中，素全大和尚是最受關注的對象，他打破佛門清規，破了血腥大忌。當時就有居士跑出來攔住素全法師問：“你這樣不對。菩薩都不管了？”素全法師急匆匆扔下一句話：“先管活人，再說泥像。”當時，他還立下三條臨時寺規：無條件接收所有災民，包括所有待產孕婦；無條件為保健院提供一切能派上用場的物品；無條件給災民包括孕婦提供吃住。

與孔嘉歡聊天時，素全大和尚一直說自己當年的事不值一提。婦幼保健院的人來到羅漢寺時，寺院里已經涌入一千多名災民，素全法師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一念之間的善意。而且“和尚破戒”等事跡有被媒體夸大之嫌——當時僧人們對于孕婦要吃肉類等營養品是很忌諱的，許多孕婦因此盡量到寺外解決。孔嘉歡意識到，“僧人破戒”的延展性并不足以撐起一部電影。如果以素全為主線，那許多內容就會是編造。“我感覺不能搞成一部純佛教題材的災難影片。”孔嘉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素全法師本人也不希望以自己為原型的人物成為主角。孔嘉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素全特別不想被報道，也不想親自演。“大和尚連接受采訪都是非常非常不情愿的，他說我們聊天可以，但是最好不要用影像記錄。”孔嘉歡說，“他還表示政府如果當時要征用寺院壩子，他也得這么去做。如果你把他放大，他會覺得很慚愧。”

在電影里，孔嘉歡避免把智全法師的出場表現得過于隆重，相關戲份也多從側面表現智全法師看得開放得下的理念和修為。有一場戲是四個孩子爬到彌勒像前玩耍，僧值景明前來驅趕，認為這是對佛大不敬，此時智全法師走過來說：“五子戲彌勒”，這還少一個嘛。這是孔嘉歡的即興創作，作為居士，他很清楚信佛的人容易犯我執，而佛家的最高境界是無分別心，因此他讓智全用一句富有禪機的話點化景明。

孔嘉歡認為，體現佛性的內容無需太多，點到為止即可，但一場沒有拍成的戲讓他備感遺憾。那場戲講的是僧值景明發現孕婦吃肉補身體，當天晚上他就在每個帳篷外貼出了告示，聲稱誰要再吃肉就要被攆出寺院。第二天早晨，告示全不見了，都讓戲里的智全大和尚給撕掉了。由于起初要提交佛教協會審核，這段戲被告知可能會引起爭議，孔嘉歡無奈放棄。

而以醫護人員為主線的方案，孔嘉歡一開始就排除了，他希望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來敘事。在走訪過程中，讓他感觸最深的還是孕婦：“我們想《一百零八》講的是媽媽們生下來的孩子，素全大和尚只是一念之間的一個因，醫護人員也是在履行職責的一個因，真正能客觀講故事的只有母親。”

在和許多親歷者聊過后，孔嘉歡發現，當年108個母親絕大多數都是順產，而且帳篷里出生的孩子沒有一例被感染，這樣近乎奇跡的順利生產反而無法提供推進電影情節的沖突點。這時，婦幼保健院院長講到一對夫妻地震前鬧別扭，女方要打胎，孔嘉歡眼前一亮，以他們作為電影主線人物肖蘭和陸地的原型。院長不愿多說原型夫妻的矛盾和細節，孔嘉歡根據有限的信息，把電影里這對夫妻設定為歌手和作曲家的身份，并把原型的農村人物改為城里人。電影里，女主角肖蘭是個任性女子，在和丈夫發生沖突后，懷有身孕的她負氣到醫院打胎，但是在做彩超聽到胎音之后，她對生命有了新的認知，把腹中的胎兒影像發給丈夫，希望能化解矛盾。

“當所有孕婦都要生產的時候，這個女人要來打胎。在寺院里，她不斷地認知到生命逝去的可惜和痛苦，與自己之前打胎的想法顯得格格不入，最后生下了第108個孩子，這個數字正是電影的名字。”孔嘉歡說。

幾千名當地群演“直面災難”

在選取羅漢寺為拍攝地的時候，孔嘉歡擔心：“這么大一個寺院，能讓咱們用一個月嗎？”沒想到經過聯系和溝通，疑問輕松解決了——寺院停止經營一個月。

孔嘉歡見到什邡市領導，播放了自己之前拍的公益廣告《一盞燈》，講的是一對年輕夫妻為一對老環衛工人留下一盞燈照亮他們的故事。市長看完后說，原來這個公益廣告是你拍的。他特別喜歡。進入正題，市長說：“我相信你們，十年里有很多人想拍這個題材，沒有一個成功的，我希望你們這次能成功。你干吧，只要我們有的，你需要什么我們支持什么。”

什邡政府希望，電影能把災后十二年來援建城市的新面貌展現出來，也想讓更多的人了解什邡市。什邡與汶川僅一山之隔，在“5·12”特大地震中全市受災人數達41萬余人，近6000人遇難，11萬戶農村房屋嚴重受損或垮塌，被國務院列為十個極重災區之一。災后，什邡政府啟動重建任務。孔嘉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2018年到什邡采風時，已經看不到當地的受災痕跡。事實上，什邡的面貌早在2010年就發生巨大變化，新農村成為旅游景點、交通四通八達、災區教育水平大大提升。

在拍電影過程中，什邡政府給予了最大限度的支持。十年前的救援物資，包括上百頂帳篷、上千把鐵鍬都借給劇組，并動員五家醫院全力配合，電影里90%的醫護人員都是真實醫護人員出演，所有孩子的分娩鏡頭也是真實的。什邡市領導隔三差五就來劇組探班，孔嘉歡回憶，有一次市長在劇組對他說：“你一天工作18個小時，一定要保重身體。”

但什邡官員并沒有出現在電影《一百零八》里。孔嘉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更希望用具體的細節來呈現國家的擔當和各方的行動。

拍一場特大雨戲時，整個什邡公檢法、政府所有公務員下班后都來現場充當群演，一共幾千人，包括幾乎所有的政府官員。其余群演由什邡市志愿者協會招募，一周內共有上萬人報名，最后篩選出一千多人常駐劇組。

當地工廠也主動出力。拍攝正值年關，大多數人都回家過年，整個美術組和置景組都招不到人。當地一些工廠聽說后，取消放假，全力為劇組加工零部件。做地震戲的地震平臺時，傾力相助的是那些春節期間加班加點開吊車、鏟車的普通工人。“當時我還在擔心能不能過這道坎，最終被善良的什邡人給救了。”孔嘉歡感慨。

“什邡人的感恩之心非常強烈。當年北京援建什邡，和我們現在的疫情背景下，全國各地都在援建武漢一樣。”孔嘉歡說。2008年5月23日，根據國家統一部署，由北京對口援建什邡。從2008年5月到2010年10月，北京三千余名援建者千里馳援什邡，兩年之后重建任務基本完成。孔嘉歡有一次在什邡打車，出租車司機得知他是從北京來拍戲的，就不肯收打車錢。孔嘉歡去吃飯，飯館老板也堅決不讓他付錢。孔嘉歡認為，當地百姓希望通過參與這部電影來紀念汶川地震，“讓他們勇于直面災難，變得更加堅強”。

周圍忽然安靜下來

2019年4月1日，吳京進組拍了一天，零片酬。他說：“這是做公益，不能收一分錢。”

最初，孔嘉歡沒想找明星參演，一方面影片的定位是中小成本，另一方面他覺得明星出演會跳戲，“這是一個很樸素的戲，一會兒一個明星出來了，感覺太怪了，真實感會被破壞掉。”后來，他和他的團隊偶然發現，吳京當時在羅漢寺待了近15天，做救災志愿者，也見證了一些孩子的出生。于是孔嘉歡想到，自己這樣一個新人導演第一次做長片，如果吳京能以見證者的身份參演，還原當時的一些場景，或許能為他的發心帶來一些助力。通過素全法師的聯系，吳京一口答應。

吳京在片中只有寥寥幾個鏡頭，但在《一百零八》的一張宣傳海報上，他的頭像鋪滿海報畫面，沒有其他演員身影，網友質疑片方拿吳京當噱頭炒作。對此，孔嘉歡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這張海報是公司最初的想法，只是希望能讓更多人了解這部電影，電影上映進入宣傳期時就沒有用吳京的海報了，現在的主海報里是108個孕婦。

除了吳京，曾在羅漢寺做志愿者的還有周迅。2008年震后，周迅到什邡第一天晚上就找到素全法師，詢問可以做些什么。素全提議第二天一起去幫災民摘木耳。木耳是什邡的經濟支柱之一，當地農民十有八九以種木耳為生。當地共種植六億個木耳包，每個價值2塊錢，如果不把木耳摘起來，意味著12億元的經濟損失，平攤到每戶農民身上，等于他們所有的經濟來源都毀于一旦。連著三天，周迅每天早上六七點起來，和羅漢寺五六十位僧人幫農戶摘木耳，一直忙到天黑。電影里，一位孕婦家里的木耳在地震中被埋，貸款的十萬元打了水漂，就改編自當年的真實事件。孔嘉歡曾找周迅出演，但對方因為檔期原因無法抽身。最后，孔嘉歡把周迅的故事經過改編放在女主角肖蘭身上，電影里，肖蘭碰到遭受木耳損失的那位孕婦，在她孩子的被單里塞了幾千元錢。

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孔嘉歡頻頻提到“發心”。對他來說，拍《一百零八》最大的“發心”就是公益，他相信，拍攝過程中諸多如有神助的時刻與這樣的發心有關。白天，羅漢寺周圍市聲喧嘩，但從他們拍戲第一天起，每當要收同期聲時，在沒有政府干預的情況下，周圍人都靜了下來，汽車喇叭也不響了，戲拍完時又恢復人聲鼎沸。

對于票房，孔嘉歡看得很淡。他覺得，哪怕票價低一些，只要能讓更多觀眾看看這個電影就好。

拍攝時，108個孩子已經十歲了，他們分散到全國各地，有的孩子甚至在國外。通過什邡政府的協助，108個孩子從天涯海角重聚羅漢寺，劇組為他們舉行了慶生儀式。他們的名字被刻錄在寺院正殿旁的一塊花崗石紀念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