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慮恐懼、憤怒暴躁、內疚自責、抑郁失眠……災后引入心理危機干預,給受災群眾注射“心理疫苗”,是國家在經歷數次突發公共事件后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
汶川大地震轉瞬已過10余年。廢墟消失不見,家園煥然一新。但是,平靜生活之下,深藏于人們心底的傷痛卻很難徹底消失。這場震撼人心的災難,也拉開了我國大規模災后心理干預的序幕。
然而,在不同事件中,不同人群所承受的災害程度截然不同。處在“暴風眼”的人群、救援人群和普通公眾,會表現出不同的心理反應。
“謝謝您,陪我走過生命中那段時間。陪伴讓我堅強。”
汶川地震過去10年后,陳婷仍不時接到當年曾接受她心理干預學生的來信。有時候就是一張不具名的賀卡,寫著他們的近況。
陳婷是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心理衛生中心的心理醫生。地震后,她奔赴極重災區都江堰聚源中學展開震后心理干預。她還記得在帳篷里第一次給老師們做情緒疏導時,“現場哭成一片”。
學校里一對年輕的教師夫妻,地震發生時忙著組織學生逃跑,而兩人的女兒因為被落下的石頭絆住腳,最終沒能跑出來。當時,夫婦倆非常自責,每天晚上都不能入睡。
“一閉上眼,就是孩子的臉。總覺得她在怪我……”妻子哭著對陳婷說。
“他們太痛苦了,無法直接開導。”沒有過多的話,陳婷就默默陪著夫妻倆,“提醒”他們正常吃飯、休息,還組織他們和學生打籃球。
“半個月后,有一次打完籃球,大家滿身汗水,夫妻二人突然抱在一起痛哭。”陳婷知道,他們“想通了”。“地震給活下來的人帶來極大的內心傷痛,很多時候,我們不能急于治療,而應通過陪伴讓他們自我療傷。”陳婷說。
作為西南地區規模最大的醫院,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震后第一時間派出了多支醫療救援團隊,心理危機干預隊伍是其中之一。
“在受災群眾集中安置點,很多受災群眾臉上永遠是一片茫然。”心理醫生鄧紅教授說。有一個親眼看到媽媽遇難的4歲孩子一直不吃、不喝、不說話。鄧紅團隊的心理醫生們陪著他、不時安撫,最后孩子終于哭了出來,情緒得以宣泄。
整個汶川地震災區,沒有心理干預的盲區。即使是地處偏遠的青川縣,也有兩位心理醫生朱鴻儒和任正伽前往展開干預,還為一些嚴重應激反應患者進行了藥物治療。
鄧紅的團隊還在北川培訓了一批當地的教師、醫生,讓他們能夠識別和干預基本心理問題,留下一支“永不撤離”的心理撫慰師隊伍。
汶川大地震讓心理干預走入了人們的視野,在其后發生的玉樹地震、蘆山地震、魯甸地震中,災后心理干預越來越及時,模式越來越規范,效果也越來越明顯。
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黨委書記張偉說,汶川地震震后心理干預為災后應急心理干預積累了難得的經驗,尤其可貴的是,摸索出一套適合當地人的心理干預方法。
當人們沉浸在悲痛中不知所措時,心理醫生組織大家一起織繡,乃至打麻將。這些活動幫助受災群眾釋放了情緒,心情逐漸平復,效果很好。蘆山震后,因為有了汶川的經驗,心理危機干預隊伍先對受災群眾進行拉網式排查,對家中有人員傷亡的重點人群及時干預,使得出現嚴重心理問題的案例明顯減少。在西華大學心理咨詢與治療專家吳薇莉看來,震后心理干預要分成不同的階段。
震后一周主要是陪伴,不能急于干預和治療,很多時候就是一起聊天、活動;一周到一個月之間,需要對不同情況的人群進行分類,進行初步的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診斷;一個月之后,則要對重點人群進行專業的創傷治療,并依靠社區進行精神康復。

汶川地震遺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創傷地圖和‘資源地圖,我們要弄清楚他們的創傷來自何處,并調動起能讓他們感到積極力量的資源,幫助他們自我修復。”吳薇莉說。
四川災后心理康復培訓與服務計劃香港駐成都項目統籌人高金英認為,震后心理干預需要多社會領域的協作,共同編織一張全覆蓋的心理“安全網”。
比如,一些喪子的高齡媽媽重新懷孕時,除了需要心理疏導,也需要有人幫助她們聯系婦產科醫生、講解一些孕產知識,這也是讓其保持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
地震使心理醫生的診療方式也發生了改變。鄧紅說,以前醫生們習慣于在辦公室里坐等病人上門,地震后,醫生開始主動深入災區、上門心理輔導。
張偉認為,心理干預這場“持久戰”遠未結束。“災后心理干預應該從應急干預走向常態化。”
“美國‘9·11后的心理干預計劃為期20年。我們的災后心理干預也要實現常態化、長期化,包括在社區建立完善的心理干預網絡,及時干預各種心理問題。”張偉說。一些心理學專家表示,實現災后心理干預的常態化,還要注意培養當地的心理專業人才隊伍。吳薇莉說,國內外諸多災后心理援助實踐證明,重大災難后能不能建立起一支合格的當地心理援助隊伍,是心理干預成功與否的關鍵。
公共突發事件發生后,常見的精神衛生問題可以分為6組相對獨立的后果:災后特定精神障礙、非特定的悲傷反應、其他健康相關問題、長期慢性的生計相關問題、資源喪失、青少年特定問題。其中,災后特定精神障礙是國內外研究最為集中的一個領域,包括急性應激障礙(ASD)、創傷后應激障礙 (PTSD)、抑郁癥以及自殺等。
1月27日,國家衛健委發布了《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緊急心理危機干預指導原則》,將心理危機干預納入疫情防控整體部署,提出從醫護人員、重癥患者到輕癥患者、后方救援者等重點人群的分級、分類干預措施。
充分認識災難引發的差異化心理問題,是展開心理危機精準干預的前提。“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甚至不同民族的人群,災后應激障礙是不一樣的。”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心理衛生中心副教授羅慶華介紹。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心理咨詢與治療部主任仇劍崟領銜的一項調查研究顯示,35%的民眾對新冠肺炎疫情存在明顯的情緒應激反應,反應指數與性別、年齡、教育、職業、所處地區顯著相關。調查還發現,不同年齡段人群情緒反應指數呈“N”字狀,即青年(18歲~30歲)和老年(60歲以上)人群情緒反應較明顯。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弱勢群體情緒反應指數顯著高于其他職業人群。延遲復工使得他們失去收入來源,經濟壓力驟增容易觸發消極情緒反應。
重大公共突發事件后的心理健康援助,是促進社會公平化、社會文明化、保障個體尊嚴的必要措施。根據目前疫情的影響范圍,可以把對不同人群的心理危機干預分為四大圈層。
核心人群:確診感染人群。他們在隔離治療初期會有麻木、憤怒、恐懼、焦慮、失眠甚至攻擊等表現,在隔離治療后期會出現孤獨、恐懼、放棄治療或對治療的期望值太高等表現。針對出現明顯心理應激反應癥狀的人群,必要時應采取藥物治療,藥物治療須在專業精神病醫生的診斷下開展。
高危人群:一線醫護人員、社區工作者、志愿者等。應進行以心理治療為主的心理干預、開展心理教育,以防止其癥狀惡化或遲發性心理疾患。羅慶華表示,救援結束后,許多醫護人員仍不同程度存在悲傷、自責、睡眠問題。“這一階段的干預要點是要減少孤獨感,與參與救援過程及負性情緒告別。”他說,隨后還要繼續隨訪醫護人員的心理健康狀態,重點篩查是否存在創傷后應激反應。
易感人群:婦女、兒童、老人、病人家屬,及其他受疫情影響大的弱勢群體。可通過進行心理教育、組織團體活動等方式開展心理服務,營造學校和社區的文化氛圍。老年人身體素質較弱,疫情中死亡病例以老年患者居多,因此對老年人的心理援助尤顯重要。
全域圈廣泛干預群體:覆蓋廣大城鄉居民、各地各行業公眾。可通過普遍的心理衛生知識宣傳、社會心理熱線、社區科普宣傳等方式,疏導公眾負面情緒,引導人們開展自我心理調適。湖北靜遠心理咨詢中心心理咨詢師張靜說,人們面對突發危機時會產生相應的身心反應,及時開通心理援助熱線,搭建與公眾的“連心橋”,減輕社會心理困頓,對維護社會穩定有重要價值。
社會應急心理機制建設是一個長久工程,應在制度、人力上早做安排,保障把心理疏導和干預堅持下去,不能“疫”走了之。
江西南昌市未成年人心理健康輔導中心主任何靜麗最近發現,隨疫情變化冷了一段時間的熱線又熱了起來。許多咨詢內容不僅與疫情相關,夫妻、親子、鄰里關系等內容也多了起來。在抗疫中被激活并豐富起來的心理疏導干預機制,應該在今后融入日常生活,提升公眾生活質量。
目前,已有不少地方正為此積累資源。在江西南昌,市防控應急指揮部成立了以心理咨詢師為主體的人文關懷工作組,招募600多名有一定專業素養的志愿者,通過社交媒體將心理疏導干預的觸角深入到社區人群。上海衛生健康部門建立了“健康云”網絡平臺,設立心理服務板塊,目前已有200余名專業咨詢人員參與,提供24小時服務,在線心理自評超過40萬人次。
互聯網平臺有效提升了心理健康資源使用效率。疫情期間,知乎App通過設置“心理援助”“大家,不怕”等板塊,開辦“送你一副心理口罩”網絡圓桌,幫助網友緩解焦慮情緒、保持心理健康。互聯網心理咨詢平臺“簡單心理”開設醫護專線,向醫護人員提供免費的心理服務。
“2019年,我國已啟動全國社會心理服務體系試點建設,現在看來,這項工作提前迎來了考驗,已經等不得了。”北京大學第六醫院臨床心理科主任黃薛冰說。
心理疏導干預領域專業人員短缺問題不容忽視。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的“心心語”心理熱線有關負責人擔心,一旦各類援助撤離,僅憑熱線30多名心理咨詢師和志愿者,遠遠不能滿足武漢災后巨大的心理援助需求。
“心理援助是一條比醫療救治更長久的戰線。”華中師范大學青少年網絡心理與行為教育部重點實驗室主任周宗奎說,更多的心理問題可能會在疫情結束后出現。應未雨綢繆,在加強現有心理援助的基礎上,提前籌備疫情后心理重建工作,將當前的志愿者模式轉換為常態化機制。
對于在專業人才資源有限情況下如何精準有效開展相關心理工作的問題,中科院心理所研究員高文斌認為,各企業、機關事業單位的黨群組織、工會等可以成為社會心理服務提供的主體之一。“即便投入規模有限,也可以提供大范圍的心理支持。”
◎ 來源|綜合半月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