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者

一
我多次迎風站在馬頭江岸,看著余暉下寂寥的馬尾造船廠和格致園,內心總有不甘的慨嘆。
有江曰馬頭,在城南五十里,納西北縱流入于海,風濤洶涌,中有巨石焉如馬首狀,隨潮隱見,舟行必戒避之,故名。
《福州馬尾港圖志》中對馬頭江由來的介紹頗有幾分自得之意。馬頭江,我們更習慣稱之為馬江。馬江入海,水路暢通,商船穿梭。1866年,時任閩浙總督左宗棠將目光投向馬江。他看到,馬江口遍布小島山丘,可以架設炮臺;航道隨地勢變窄,易守難攻。因此,他主張將設廠造船計劃落地在馬江,并最終促成此事。這一大手筆,成就了后來馬尾船政的輝煌局面:中國近代海軍的搖籃,近代遠東規模最大的造船產業基地,中國現代航空業的萌生地,中國近代教育的發祥地,派遣中國第一批留歐學生……歷史并非憑空發生,支撐起這段傳奇的,是一顆顆熾熱的奮斗之心。
彼時,羅星塔燈火閃爍,吸引各路航船迤邐而來。
1867年夏,從福州方向駛來一葉輕舟,沈葆楨正式抵達馬尾,就任首任總理船政大臣。馬尾船政遂承載著朝野的厚望,進入“五年計劃”時期。鍋爐車間、輪機車間、鑄造車間,還有機器所、樣板廠、鐵船槽、起重碼頭等,日夜運轉,熱火朝天。廠區之外還有行政區、教育區,主要營建在鶯脰山一帶。船政衙門的形制等級很高,六柱五開間,大門、儀門和大堂上都有沈葆楨題寫的楹聯。大門那副寫道:
以一簣為始基,從古天下無難事;
致九譯之新法,于今中國有圣人。
還有兩副則是:
且慢道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此即是格致關頭,認真下手處;
何以能精益求真,密益求益,定須從鬼神屋漏,仔細捫心來。
見小利則不成,去茍且自便之私,乃臻神妙;
取諸人以為善,體宵旰勤求之意,敢憚艱難。
一連寫了這么多副楹聯,酷愛詩文是自然,但亦可想見這位主官當時心境的激蕩和開局之艱難,是一種“以萬不得已之苦心,創百世利”。馬江風大,為了綠化固土,沈葆楨下令遍植榕樹,并親手栽下一棵。榕樹苗迎著馬江的風,在造船廠的機器轟鳴聲中日漸蔥郁起來。
教育是馬尾船政除建廠、造船之外,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早在 1866年末,即將赴任陜甘的左宗棠,已定船政教育機構名為“求是堂藝局”,招生工作全面展開。首屆招生的測試考題為論“大孝終身慕父母”。
有一名叫嚴宗光的學生,剛剛遭受喪父之痛,文章情真意切,主考官沈葆楨以第一名將他錄取。沈葆楨不會想到,這名學生日后會以思想改變中國近代史。人們更熟悉他的另一個名字——嚴復。
嚴復家在陽岐,入學船政學堂后,逢端午、中秋或過年時,學堂放假,他便從馬江坐船回家。他帶回家的包裹中有書,還有銀兩。學堂除提供食宿,每月還發放四兩銀子,嚴復盡力節省下來補貼家用。他家中有母親、妻子和兩個妹妹。早在入學前一年,十四歲的他就已經奉父母之命娶妻王氏。
有時,舟在江上行,嚴復會想起曾經的私塾時光。若不是父親猝然病逝,自己應該還繼續手捧四書五經,準備鄉試。但現在,家境清寒,無力準備科舉,只得入新式學堂,學駕駛專業。學堂功課很緊張,專業課程有算術、幾何、代數、直線、球面三角、航海天文、航海計算、地理等,并且是全英文教學,一般人聞所未聞。日常管理嚴格,從晨起到夜眠,都要受管訓,不允許在外嬉游。每三月考試一次,成績不好的人要被淘汰。能堅持到畢業的,差不多只有入學人數的一半。
對嚴復來說,功課倒也沒有什么壓力。在同學中,他一直都成績優秀。1874年 6月,在完成最后一次出海實習后,嚴復獲船政大臣頒發的軍功證書,成為船政學堂駕駛專業內堂生中的首批畢業生之一。1877年,清廷批準留學計劃,派船政學堂三十名學生赴歐。嚴復也在留學名單上。
1877年 3月 31日,“濟安”艦啟航,運送留學團前往香港,轉乘去往歐洲的郵輪。
在國外,留學生們很刻苦。本來就是百里挑一,加上身負“他日或能蔚為大器,共濟時艱”的國家希望,他們在訓練中拼盡全力。
論海軍實戰技能,嚴復并非最出色者。實際上,因為視力不佳,嚴復起初沒能登艦,只在皇家海軍學院上課。后來嚴復的上艦申請終于獲準,不料時任船政大臣吳贊誠發來急電,要他回國擔任馬尾船政學堂教習。1879年底,嚴復結束在英國的留學生活,回到馬尾。不過,他在此任教的時間十分短暫,第二年就被李鴻章調到天津水師學堂。
嚴復的人生似乎總在劍走偏鋒,波折起伏。若不是父親突然病逝,他可能繼續攻讀四書五經,在科場上殺進殺出;若沒有馬尾船政,嚴復或許就在陽岐村庸常度日。他進入馬尾船政,留學英國,卻沒有成為一名海軍將領,而是成為水師學堂的教職人員。他為水師學堂付出二十年光陰,卻也不是生平最大成就所在。真正讓嚴復名滿天下、影響中國近代史的,是他的譯著。現今的馬尾船政學堂,用好大的招牌寫著一行字——一座學堂引領一個時代。有了嚴復,這句話便底氣十足。
話又得繞回來。嚴復雖不是一名艦長或工程師,卻與中國近代海軍命運相系。他在《〈海軍大事記〉弁言》中將自己一生與海軍的關系說得很清楚:
不佞年十有五,則應募為海軍生……最后乃游英之海軍大學。返國年廿七八,合肥李文忠公方治海軍,設學于天津之東制造局,不佞于其中主督課者前后凡二十年。庚子排外禍作,清朝權貴以祖宗三百年社稷為之孤注,迨城下盟成,水師學堂不復收,蓋至是不佞與海軍始告脫離,而年鬢亦垂垂老矣。軍中將校大率非同硯席,即吾生徒。甲申法越、甲午日韓之二役,海軍學生為國死綏者殆半……
從垂髫到年老,海軍對嚴復來說,是命之所系,情之所寄。海軍興盛時,嚴復正當少壯,海軍覆滅時,嚴復也垂垂老矣。他留學回國不久,就被李鴻章調到天津。他在天津水師學堂度過了二十年,正如他自言,海軍將領基本上不是他的同學,就是他的學生。嚴復提到的“甲申法越、甲午日韓之二役”,是中國近代海軍的致命創傷——中法馬江之戰和中日甲午海戰。
1884年 8月,馬江口很不平靜,空氣中隱隱有不祥的氣息。法國海軍少將孤拔率領的軍艦,一艘接一艘地到來。馬尾船政兩位主官張佩綸、何如璋半夜召集各艦管帶,聚在船政衙門議事。由于馬江江面航道狹窄,雙方軍艦并泊抗衡,都無法編列陣型作戰,大家商議好的策略是緊貼對手,一對一監視,伺機開火,合力對付孤拔所在的軍艦“窩爾達”。
像這樣的近戰,勝負只在一個呼吸之間,就看誰先下手。這個道理法軍也懂。8月 23日下午1時56分 13秒,“窩爾達”降下第一號戰旗。中方還來不及反應,法艦已全線開火,中法馬江之戰爆發。
炮聲轟隆,硝煙彌漫,二十多分鐘后,馬江的主戰斗就結束了。孤拔下令進攻船政生產區,屠殺落水掙扎的中國官兵。一時間,只見馬江水面布滿油污和血紅,浮在江面的尸體和軍艦殘骸隨波漂蕩。
百年過去,重提此戰,亦讓人心痛。這場不到半小時的戰斗實在狼狽,而且損失慘重。船政二十年的家當,毀于一瞬。花費巨資制造出來的軍艦“揚武”“伏波”“飛云”“濟安”“福星”“福勝”等沒了,經年培養出來的各艦管帶、大副,幾乎全部陣亡。
馬尾船政自此隕落。艱辛開創,經二十年風雨,栽下的榕樹都已參天,頒發給洋匠的大清御賜金牌“福州船政成功”依然還在閃著光輝,船政卻已被人一劍封喉……
馬江之戰重挫,嚴復作何反應,我沒有讀到相關資料。但在中日甲午海戰時,嚴復可謂日日情緒隨之震蕩。
1894年,從年初開始,京城里就洋溢著一派喜氣。這一年是慈禧太后六十大壽,文武官員紛紛被晉封加賞。大家忙得不亦樂乎,一點也沒在意鄰國的動靜。日本在看到中國海軍的“定遠”“鎮遠”兩大鐵甲艦后,深受刺激,他們發行數千萬元的海軍公債,并已悄悄地將黑魆魆的炮口對準中國。
清廷沒有意識到戰爭即將來臨,或者說還心存僥幸。槍聲響起,圣諭也還是以和為貴。既然如此,海軍官兵也不著急,軍官穿著綢緞走來走去,水兵在艦上晾曬他們縫線外露的藍色布衣。不論是兵還是船,都日漸老舊疲沓。
對李鴻章來說,北洋海軍算是他的家底。于公于私,他都主和。他沒有下令備戰,而是想方設法與外使溝通,幻想通過外交,讓戰爭不要發生。
日本不宣而戰。7月,豐島海面上,炮聲四起。繼而是黃海大戰,北洋海軍損失慘重。清廷方才醒悟過來,又是急著購買軍艦,又是派帝師翁同龢微服傳旨,要求海軍速速整頓,以備再戰。無奈北洋海軍沉疴已久,始終行動遲緩。不久,鴨綠江防線被全面突破,旅順失守。眼見北洋海軍節節敗退,一向對李鴻章有所顧忌的文官,終于可以放開膽子,上奏彈劾。嚴復也被拉下水,有人說他主持閩黨,煽惑人心,應該從重查辦。
威海衛保衛戰中,大量海軍官兵陣亡或自殺,軍艦全失,只剩被卸去大炮的“康濟”號,載運犧牲官兵的靈柩和一千多軍民,悲涼地離開威海衛。至此,北洋海軍全軍覆沒。
這一年是 1895年。4月,年邁的李鴻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馬關春帆樓簽下《馬關條約》:中國割讓遼東半島、臺灣及澎湖列島,賠款二億兩白銀。
這場戰爭和嚴復關系重大。他在李鴻章麾下,主持天津水師學堂多年,當時的海軍將領幾乎都是他的同學或學生。戰爭一開始,嚴復就密切關注。他在寫給陳寶琛的信中,詳細分析戰情,既悲且憤。嚴復認為,中國之所以節節失利,主要原因在于沒有掌握主動,戰前沒有未雨綢繆,戰時指揮也很有問題,在這兩點上,李鴻章難辭其咎。雙方開戰后,嚴復就反對求和。他分析道,如今中國國本俱傷,上下禮學皆崩,就算求和,也不能得到一時喘息的機會。中國吃虧,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指望戰后就能振作,大概是看不到的。至于為何泱泱大國,居然沒有合適的守將,指揮戰爭的都是一批文官,海軍提督丁汝昌更是從未受過任何海軍技術訓練。嚴復一語道破,國家平時都不留神真正有能力的濟事之才,一味將高官重權交給那些平庸之人,等到事情發生,舉目四顧,二十二個省沒有一個大將可用,因此亡國,有什么可奇怪的。
時人大多糾結于戰爭的具體情況,甲午戰敗后,人人憎嫌海軍,認為海軍誤國。嚴復的目光顯然更深邃。他想的是,為什么日本以寥寥數艦、區區數萬的軍隊,就能“一戰而剪我最親之藩屬,再戰而陪京戒嚴,三戰而奪我最堅之海口,四戰而覆我海軍”。嚴復得出的結論是:
夫疆場之事,一彼一此,戰敗何足以悲。……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與民氣之已困耳。治國固以人心風俗為本,如今日中國之人心,雖與之德之陸旅,英之水師,亡愈速也,嗚呼!袞袞
練兵購船何為者!
嚴復從戰場的潰敗中,望見國本和人心。他提出遠超時人的觀點:兩國交戰,并非只是疆場上的較量,更暴露出國家和社會的種種問題,比如民智、民德、民心。如果人心渙散,大力練兵購船又有何用?
李鴻章后來做了一個比喻,說好比一間破屋子,一個裱糊匠只能東補西貼,風雨小時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也能勉強應對,可一旦真的遭遇強力,那就原形畢露,不可收拾了,裱糊匠又如何負責?話說得文氣十足,委屈滿滿,頗能贏得同情。誠然,不能把一個王朝的覆滅歸咎于一個人,但也不能全盤推脫——大清王朝的最后時刻,李鴻章位極人臣,影響力無疑是巨大的,事后以一個裱糊匠自比,未免過于輕描淡寫。
不論理想追求,還是行事做派,嚴復與李鴻章都不相投,兩人之間的關系一直比較尷尬。雙方都曾刻意接近對方,但終究還是覺得保持距離為妙。這讓嚴復覺得在北洋當差味同嚼蠟。他甚至還有過怨念,說自己在李鴻章麾下近二十年,竟還需要通過旁人來向李鴻章要一些機會,實在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這是私交。在政治主張上,嚴復與李鴻章也是大不相同,比如嚴復主戰,李鴻章主和,李鴻章的“聯俄制日”構想,嚴復更是反對。
甲午戰敗后,李鴻章半生名節盡毀。臨終時,他躺在賢良寺西跨院的那間北屋里,淚流滿面,久不瞑目,是聞訊趕來的老下屬周馥為他撫下眼瞼。當時,舉國上下沒幾個人能諒解李鴻章,嚴復卻為他作一副挽聯:
使先時盡用其謀,知成功之不止此;
倘晚節無以自見,則士論又當何如?
一直與李鴻章若即若離的嚴復,居然讀懂了他臨終前的“秋風寶劍孤臣淚”,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某種程度上,嚴復如何看待李鴻章,也是他對中國近代海軍態度的折射。
嚴復出身海軍,命系海軍,也十分重視海軍。他說,中國海岸線七千里,沒有海軍何以生存,將來伸張國權,自然要有強大的海軍作為防衛。1908年,嚴復還代擬籌辦海軍奏稿,力陳海軍之重要,提出中國想要自強,必須籌辦海軍。
這是國事。就嚴復個人而言,海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1880年 11月,嚴復開始擔任天津水師學堂總教習,后升任會辦、總辦,直到 1899年 6月離開天津,前后二十年,嚴復都在從事海軍教育。1910年,嚴復還被特授為海軍部一等參謀官。
但嚴復并不認為可以靠海軍救國,這也正是他沒有過分苛責李鴻章的原因。嚴復想得更深遠。在《〈海軍大事記〉弁言》中,他提到,自己三十年前曾和總稅務司赫德交談。赫德告訴他,海軍對于一個國家來說,好比樹上開花,樹本身必須要有堅實繁茂的根干枝條,還要有適宜的風日水土,然后才能得以看見花開。要壯大國家,必須從根本上進行,徒然苛求于海軍,是沒有好處的。那么,何為國之根本?嚴復說,中國現在最苦的,在于缺乏人才。如果民智不開化,中國不變法會亡,變法也照樣亡。他還說,教養二字,就算亡國也不能失去。1905年,他在倫敦與孫中山交談時,也說道:
中國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將見于乙,泯于丙者將發之于丁。為今之計,惟急從教育上著手,庶幾逐漸更新乎!
從教育入手,嚴復似乎找到改良社會的有效途徑。
二
嚴復認為,那些提倡變法者,大多沒有抓到根本,只從枝節入手,又詫異于看不到功效。當今士大夫之所以頑固,是由于見識卑狹。一個國家的憂患,正在于民眾無學。
經受戰爭創痛之后,清廷開始有了教育興學的警悟。1901年,朝廷下詔將各省書院改設大學堂,并廣設中學堂和蒙養學堂。在這樣的氛圍中,嚴復也希望投入到教育現場,產生了在東南擇地、自立私學的想法。他和幾個好友,還有最喜歡的學生熊季廉商量,連具體做法都有了思路。嚴復想好了,要先成立團體,議定辦法,然后分頭募化,擇地起堂。可惜他為各種事務所纏繞,辦學這一想法最終沒有付諸行動。
嚴復對教育的熱情,最終在 1905年得以踐行。在這一年里,他一下子投入兩所高校的建設與管理。
先是應馬相伯之邀,幫助創建復旦公學。嚴復做了大量重要工作,包括籌建新校舍,制訂《復旦公學章程》,領銜募集辦學經費。他執筆《復旦公學募捐公啟》,開頭第一句就說,以中國當今所處局勢,如果說有所謂的生死攸關問題,難道不就是興學嗎?
不久,安慶高等學堂總教習姚永概到訪,帶來安徽巡撫的親筆信,希望嚴復能就任安慶高等學堂監督。
姚永概家學深厚,師從吳汝綸,詩名極盛。對他的到訪,嚴復頗為欣喜,但并沒有立刻答應對方的邀請。安慶高等學堂開辦有幾年了,經常鬧學潮,當地保守勢力此次聞風,亦寫來匿名恐嚇信,不希望嚴復前往。姚永概擔心嚴復不愿意來,再次跑來面請。嚴復終于下定決心赴任。他想的是:國家提倡教育將近十年,但觀察具體所為,一片茫然。假如安徽人果真對我信任相從,讓我來定規章、聚師資,培養一些人才,這對社會也是很有好處的。
1906年 4月,嚴復啟程前往安徽。船到安慶時,是半夜三點多。嚴復走下船時的感覺是昏暗、寂靜、天氣極熱,他后悔沒有多帶幾件夏衣。安慶的吃、住條件都比不得天津、上海。這些嚴復會與親友絮叨幾句,但并沒有真正放在心上。他開始專心投入整頓學校,對辦學方向和教學管理,都進行大幅調整。學制上,三年改成五年,先是三年基礎課程,后兩年分法政、實業兩大科,畢業后送京師大學堂,優等生留學歐美;教學內容調整為以西學為主,皆用西文西師,只有倫理、道德、經學等中國傳統科目,還用中文授課。嚴復的這些教改是大刀闊斧的,并被嚴格執行。年終考試,三十多名學生不及格,被淘汰;成績優異的,則編入甲班。學堂的學風為之一變。
工作進行得頗為順利。當年 11月底,復旦的學生致函嚴復請他擔任復旦公學校長。在兩江總督端方的支持下,嚴復正式到任。
身兼兩所學校的校長,嚴復往返奔波于滬皖之間,勞心勞力。但嚴復甚感欣慰,學校的管理和改革已經見到成效。第二年開春時,安慶高等學堂的新樓蓋好,招生名額擴大到三百名。嚴復寫信給林紓,豪情萬丈地說,必讓此校有成。
誰知一場變故正在醞釀。1907年 5月 24日,安慶高等學堂鬧學潮。午飯時,有學生在食堂掀翻桌子,揚言要讓齋務長周獻琛卷鋪蓋走人,還宣稱要把所有閩人都趕走。嚴復那時因肺炎回上海養病,聽說此事,非常震驚。
震驚之外,還有失望。當地官員對事情的處理頗為輕慢,嚴復邀來的閩籍老師,也都受到無禮待遇。
嚴復這才意識到現實的艱難,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的理念,改革已觸犯守舊派的利益。他深感事情難做,憤然辭職。在《嚴幾道辭退安慶高等學堂監督意見書》,他說自己治校無狀,牽累同學,有愧當年之巡撫大人禮遇之恩。
負氣遠去的嚴復,顯然有點受傷。他一度對安慶高等學堂十分投入,誓愿學堂能成氣候,結果竟是這樣一個結局。從中國的教育事業來看,安徽只是一個縮影。嚴復不只為一所學校、一個地方感到悲哀,更傷痛中國學界不可救藥。
辭去安慶高等學堂監督一職后不久,1908年 4月,嚴復連復旦公學校長也辭掉了。管理學校,比他想象中要復雜得多,經費支絀,校舍不夠,總要想盡辦法應對。難做也就罷了,反對派不斷造謠,讓學校氛圍充滿詭異,更是令人厭惡。回想一年前,嚴復剛剛就任復旦公學校長時,心情激動,特意于《中外日報》登一則啟事,希望諸位可以匡助。事后來看這一細節,未免有些悲涼。
嚴復與這兩所學校的緣分算是結束了,但對教育并沒有從此心冷。四年后,他再次投身教育界。
在袁世凱的支持下,1912年 3月 8日,嚴復正式就任京師大學堂總監督。京師大學堂乃 1898年由清政府創立,入學者大部分是七品以上京官。對于這一任職,嚴復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他態度謙遜地說,政府讓他暫行管理大學堂,他頗為慚愧,希望不辜負大家的殷殷期望。
激動過后,嚴復發現執掌京師大學堂困難重重。因為款項支絀,差點不能按期開學,嚴復在家書中嘆氣連連,說公事極其難辦。無奈之下,嚴復四處奔走,憑著自己的名望,從華俄道勝銀行借來七萬兩,總算讓學堂按時開學。
上任后,嚴復整頓校務、改革課程、調整師資。他合并經、文二科為國學科,裁汰教學管理人員,力邀學界名流加入大學堂。文科學長他屬意“清末四公子”之一陳三立,教務提調則希望能請到姚永概。陳三立力辭不就,姚永概赴約而來。
嚴復以高標準為學堂選聘教學管理人員,一般人很難入他的眼。那些“東學小生”,嚴復尤其瞧不起。他認為這些人留學時間很短,大多以富貴利祿為目的,對學問并無深究,用這樣的人要非常謹慎。這種看法顯然很得罪人。要知道教育部里不少官員都是嚴復口中的“東學小生”。
嚴復主持大學堂,作風強硬,不肯迎合教育部,部里的不少安排,嚴復覺得無理,不利于大學堂發展,就不愿執行。他甚至試圖讓大學堂干脆脫離教育部,實現獨立。這么一來,嚴復與教育部官員的關系,難免緊張。此外,革命黨覺得嚴復是北洋勢力一員,又與袁世凱關系密切,對他十分排斥。這些都讓嚴復處境不佳。嚴復卻也沒那么容易被放倒,對于周圍的謠言和敵意,他不予計較,一心想把大學堂帶好。后來京師大學堂改名為北京大學,嚴復也就成為北京大學首任校長。1912年 5月 15日,北京大學舉行開學典禮,場面隆重。在嚴復的主持下,北京大學顯示出一派新氣象,很是令人期待。
但嚴復漸覺吃力,很多困難都可以克服,沒有經費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借來的款只能支撐一個學期,暑假過后,如果沒有新的經費續上,學校可能就面臨停辦。
1912年 6月,學校經費問題愈發突出。財政部通知京內外各衙門:凡薪水在六十元以下者,照舊支給;在六十元以上者,一律暫支六十元。京師大學堂也接到這份命令,學校里人心惶惶,不少人請假而去。為學校考慮,嚴復向袁世凱和教育部呈上一份說帖,反對減薪,最后還不軟不硬地說,為今之計,除校長一人每個月支六十元,以示服從命令外,其余教職各員照支全額,以示體恤。他的抗議得到重視,北京大學全體教職員工的薪水照發。
嚴復此舉,被官場中人視為大膽。但對嚴復來說,保護學校乃是職責所在。他但愿能發揮所學,不愧國民,至于其他利害,不在顧慮之內。
不久,風波又起。有傳言說,教育部將停辦北大。這可真是晴天霹靂。嚴復又氣又急,向教育部呈上一份《論北京大學校不可停辦說帖》。嚴復說道,如果教育部同意他的看法,可以繼續改良學校,如果不同意,他就辭職。這一份說帖,鬧出不小的動靜。迫于外界壓力,教育部出面表示,并無停辦北大之說。
嚴復再一次帶領北大渡過難關,但他作為校長的地位卻搖搖欲墜。袁世凱心中已有更中意的人選——章士釗。章是袁世凱恩人吳長慶的孫女婿,袁世凱此舉,既可以還舊日恩情,又能取到革命黨人的支持。失去袁世凱的支持,針對嚴復的造謠和輿論攻擊,便越發不可收拾。嚴復不肯服軟,堅持硬挺下去。1912年 10月 1日,袁世凱任命章士釗為北京大學校長,嚴復頓時明白袁世凱的意思,不辭而別,離開了北京。
離開北大,對嚴復來說是無奈之舉。他內心依然充滿眷戀,暗自希望當局能再次邀他復職。可惜,他一直沒有等來這樣的機會。在嚴復之后,1912年到 1913年,北京大學接連換了四任校長。其中,章士釗沒有到任,其他人先后到任但沒多久就辭職了。主持北大,談何容易。
北大之后,嚴復沒有再主理其他學校,但他的教育理念,卻影響深遠。
嚴復首次將斯賓塞的德、智、體三育學說介紹到中國,并提出自己的觀點:智育重于體育,而德育尤重于智育。縱觀中西歷史,凡亡國的,必定人心先壞。世界天演,各種離奇,然而有一點永遠不會改變,那就是,不孝、不慈、負君、賣友等一切無義之為,終究會為人神所共憤。
重視傳統道德培育的同時,嚴復主張中西學并重。他認為培養人才,最好的方式是這樣的:從小觀物、作畫,慢慢學點物理、算學、歷史、地理,稍長則讀經書,古文、古詩必讀,還要背誦,這是基本功,就算將來并不從事國學,也能有所粗就。等到十五歲后,則必須學西文,英、法、德、意選擇其一皆可。嚴復還強調,研究西學,要直接掌握西文,因為一切科學美術,西方國家都已成精。掌握西文,無異入新世界。
嚴復重視西學,但他討厭那些留學時間短、急功近利者。在他看來,當時那些 留學日本的,大多是速成歸來,但留學歐美的也有不盡如人意處,大部分國學功底不好。他理想中,真正的人才,能扎實學問,中西學皆有,學得一宗科學回來時正值壯年,正好為國興業。
當時,嚴復還持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以物理科學為重。他認為先前中國依靠八股取士,教育無方,以至于民智不開,國亦貧弱,所以現在必須依靠物理科學來強國,他提出“欲變吾人心習,則一事最宜勤治:物理科學是也”。
或許可以這樣概括嚴復理想中的人才,即幼讀經書,少讀西文,而后學有專攻,中西學并有,德育智育皆佳,尤其物理科學扎實,可救國強國。嚴復持科學、辯證的學習觀,認為年少時十分用功不見得是好事,一個人太用心則過度消耗,四十歲之后,腦力就開始衰竭,很難指望其建立事功:
西哲謂讀書人通病,前半生則傲兀自喜,后半生則衰苶糊涂,此由年少之時,用心太過,而不知吾人入世涉物競至烈之場,破敗勝存,僉于三四十以后見分曉。其人年少氣盛之日,不必放蕩淫佚,自斫其生也。但使征逐微名,作為無益,坐令腦力萎耗,則四十以往,其人必衰。而一切真實事功,轉以無望。
嚴復對中西學并重的強調,很容易讓人想到馬尾船政學堂:既有傳統國學課程,又有西方專業科學,一切西學都用西文授課,再派學生出國留學。令人痛惜的是,馬尾船政學堂沒有延續下來,雖然有一兩所學校或許稱得上系其余脈,但辦學機制、所培養的人才都不可同日而語。前學堂、后學堂和船政衙門、官廳花池等,如今被統一命名為格致園,供游人參觀。閩地竟再無船政學堂,今日馬頭江畔,只剩“一座學堂引領一個時代”的口號,真是令人慨嘆。
回過頭,還是說嚴復。自離開北京大學后,他這一生就再也沒有回到教育界。1914年,好友熊純如請他推薦理化科教師,嚴復只說:“自脫離學界之后,與此項人,渺不相接,恐一時無以應命也……”淡淡的口氣中,透露出受傷的情緒。回想當年,他有志教育,豪情滿懷,在演講中還曾呼吁:我國我種,有岌岌不可終日之勢,今日要談救國,教育是唯一要圖。
嚴復不認為海軍能救國,而是有心獻身教育,希望以此培育人才,改良社會,救國救民,無奈最后黯然出局。而他自己也沒想到的是,那些年的奔波中,于倦怠落寞之際所做的翻譯著述,卻讓他名滿天下,成為一流人物。
三
1904年,在寫給門生熊季廉的一封信中,嚴復先是得意于譯書獲利的豐厚,透露自己歲入近萬金,后又抱怨起盜版猖獗。那些沒公德的人,根本不知道版權是什么,只要他的書一出來,一群人都來翻印。《原富》《群學》兩書,湘、粵、滬、浙之間,翻版就有七八種,這就不提了,《權界》《社會通詮》兩書,問世沒幾個月,就聽說有人張羅著要翻印。嚴復氣得直呼命衰。
估計熊季廉讀完信一時還頗為難,是該為老師高興,還是一同氣憤?而今回味嚴復此番抱怨,更多是帶著歡樂的心情。盜版猖獗,恰好說明嚴譯著述在當時的影響力。
一切始于 1896年的那個夏天。在夏日炎炎中,嚴復開始翻譯《天演論》,1898年刊行,自此一紙風行。1905年改由商務印書館鉛印出版,至 1927年再版24次。吳汝綸在序中贊嘆道:天行人治,同歸天演。其為書奧跡縱橫,博涉乎希臘、竺乾、斯多噶、婆羅門、釋迦諸學,審同析異而取其衷,吾國之所創聞也……自吾國之譯西書,未有能及嚴子者也。吳汝綸的贊揚并不夸張,嚴復因此被稱為“中國西學第一人”。
在當時,《天演論》風靡全國,以至于賣斷貨,后來還做了中學生的讀物,時人手里如果沒有一本《天演論》,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讀書人。能不能讀懂是另一回事,但大多數人都能念出第一段:“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1899年 1月 4日,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剛買到翻版的《天演論》,準備將它帶給張之洞。一本書作為進獻之禮,可見分量。
這本書如此轟動,嚴復本人也始料未及。但他一定深感欣慰,畢竟《天演論》傾注了嚴復本人以及師友呂增祥、吳汝綸的很多心血,幾經修改潤飾方成。《天演論》的初稿嚴復譯得比較快,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即 1896年夏天到重陽節。當年 10月,他就開始著手翻譯另一本書——《原富》,一直持續到 1901年 1月30日才完成。《原富》于 1902年出版,賣得極好,一上市就被搶光。年底,嚴復甚至得到消息說,已經賣到數千、上萬部之多,他還寫過幾封信與出版社溝通版稅事宜。
《原富》是西方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的開山之作,也為當時中國的知識分子所看重。鄭孝胥說“此書竟成,百家當廢”,吳汝綸亦謂“海外計學無逾本書……獨能發明奧跡之趣,光怪奇偉之氣,決當逾久而不沉沒”。
嚴復也知道,買書的人未必都能看它,多半是放在案頭,充充門面,這也就難怪讀者呼應寥寥。嚴復曾十分委屈地向張元濟傾訴,說有朋友贊許他譯的書很好,但就是太難了,無法領略其中妙義。
圈內朋友表示看不懂,就更別說一般的讀者了。嚴譯著述對受眾的要求一直都很高,需要豐厚的西學知識作為支撐。嚴復對自己的翻譯有一個明確定位:不是用來啟蒙學童,而是面向知識分子階層。
如此,嚴復翻譯、引進西學,難免感受到一種曲高和寡的孤獨。1903年 2月27日夜晚,嚴復在翻譯《群學肄言》時,忽然間悲從中來,在一張便條上寫道:
吾譯此書真前無古人,后絕來哲,不以譯故損價值也,惜乎中國無一賞音。揚子云:“期知者于千載”,吾則望百年后之嚴幼陵耳!
悲涼有時,歡欣亦有時。在漫長孤獨的旅程中,嚴復亦表現出遠大的抱負和深深的自得。早在 1899年,嚴復心中就有一個長遠的翻譯計劃,待完成《原富》后,接下來要選譯柏捷特的《格致治平相關論》、斯賓塞《勸學篇》,然后再譯大書,如《穆勒名學》、斯賓塞《天演第一義海》諸書。果真能完成這些翻譯計劃,“仆死不朽矣”。他在翻譯《穆勒名學》時,就想到了,“此書一出,其力能使中國舊理什九盡廢,而人心得所用力之端”,故雖勞苦,而愈譯愈形得意。這項偉大的事業,最大的障礙是力微道遠,生計占用時日,常有俗事敗了譯興,至于專業能力,嚴復沒有絲毫的自我懷疑。他覺得當時整個中國,談洋務的人很多,但真正能稱得上譯手的,屈指不能盡手。嚴復甚至一度希望,如果能得月薪四百,就可以不問他事,專心譯書。有好幾部重要的書,若沒有自己出手,三十年中無人能為,即使有人勉強為之,也未必能得其精義。
然而光有抱負和自得是不夠的,嚴復深感譯事之艱深,勞心嘔血,雪山十年,可以歲月課功,斷難以時日勒限。他曾對張元濟說:復近者以譯自課,豈不欲旦暮奏功,而無如步步如上水船,用盡氣力,不離舊處,遇理解奧衍之處,非三易稿,殆不可讀。而書出以示同輩,尚以艱深為言,設其輕心掉之,真無一字懂得矣。
翻譯難為,進展緩慢,還要請師友進行語言上的潤飾,嚴復感嘆一書之成真是不易。強調嚴復這樣一位翻譯家的嚴謹和認真,顯得多余,但檢索具體細節時,還是會為嚴復的學術精神感動。譬如當時,張元濟曾提議將書分給各人包譯,嚴復做總校,遭到嚴復強烈反對。他認為擬譯之書是專家之學,譯手非于西國普通諸學經歷一番,往往不知書中語為何,只會有泛濫之作,而無垂久精品,所以必須精選兼通中西文字者,數人專辦。在嚴復看來,翻譯是“其人不朽之業在此日后大名亦在此”之事。不知今日,又有幾人能這般看待翻譯?
嚴復的翻譯,最早可以追溯至 1892年,奉李鴻章之命翻譯《支那教案論》。1896年,他開始翻譯《天演論》《原富》,到 1909年,相繼翻譯出版了《群學肄言》《群己權界論》《社會通詮》《穆勒名學》《名學淺說》《法意》等。這就是后來所稱的“八大譯著”。此外還有《美術通詮》等。這期間,他還完成了《英文漢詁》《侯官嚴氏評點〈老子〉》《侯官嚴氏評點王荊公詩》等,成果可以稱得上豐碩。
令人驚訝的是,如此大業,竟是在一片蕪雜和動蕩中偷空實現的。從 1900年到 1909年,乃至到 1916年,嚴復不停地在天津、安慶、上海、北京之間來回跑。這期間,他的社會身份有:中國國會副會長、名學會會長、開平礦務總辦、京師大學堂譯書局總辦、安慶高等學堂監督、復旦公學校長、新政顧問官、審定名詞館總纂、籌辦海軍事務處顧問官、資政院議員、南下議和代表、京師大學堂總監督、總統府顧問官、參政院參政等。個人遭遇也是起落不定,受邀做演講,遭彈劾,避難,避亂,辦報紙,被眾報攻擊,辦學,應對學潮,甚至還出了一趟國打官司;家中也事務不斷,先是失去了一個兒子,隨后又添了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嚴復像在漩渦急流中打轉,幾乎沒有片刻清閑和寧靜。
生逢亂世,清靜本是奢談,嚴復的翻譯是一種“吾于案上聞炮聲”的寫作,緣于救世之心,為的是救亡圖存。但他的動蕩和折騰,很大程度上也是個人的掙扎——嚴復從未甘心于埋頭做學問,而是非常期待在更廣闊天地建立一番事功,所以才有馬不停蹄的奔走與進退,各種身份切換。一旦進入職場,嚴復又顯得格格不入,他見識獨到,不管是混官場還是混學界,從京城到地方,都沒有辦法與周圍人攪和在一起。同事覺得他狂傲,不與人結交,嚴復自己則意緒極惡,充滿不為時所用的痛苦和挫敗感。翻譯的開始,固然緣于一片赤子之心,為的是引進西學新理,去除國人蒙昧,但同時不得不承認,這也是嚴復自己排遣苦悶精神的出口,活躍于社會公共領域的另一種形式。但學術上的成就,顯然不如政治地位來得“有用”——時至今日,中國的大環境依舊如此,因此,我們也多少能理解嚴復的復雜心情:翻譯的成功從未能彌補他在政治上的挫敗感,大多時候他是不甘和無奈的。在寫給友人的信中,他自怨自艾:
復以寡諧不見用于當世,恥其生而無補于社會,乃以迻譯自將,東抹西涂,妄竊名譽;不獨為時賢所竊笑,家人所怨咨,而擲筆四顧,亦自覺其無謂。
進一步觀察嚴復的境遇,就可以理解他的這種不甘和無奈,甚至可以說,這是那個年代相當多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路。
甲午戰爭爆發后,以上海為中心,全國各地出現了很多學會和刊物,表達士人對時代的呼應。嚴復胸中有物,格格欲吐,并成為其中翹楚。他在報紙上接連發表《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等政論,痛心疾首、振臂高呼的斗士姿態引人矚目。不久后他還與友人一起創辦《國聞報》,并在這份報紙上發表了《擬上皇帝書》。
《擬上皇帝書》令人聯想到當年王安石進京述職,作長達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系統地提出變法主張。1898年 9月 14日,光緒皇帝在乾清宮召見嚴復,圣顏近在咫尺,君臣交心,嚴復進言要聯各國之歡,結百姓之心,破把持之局。若不是光緒帝失勢,嚴復很有可能被擢為重臣。嚴復后來說自己生平進取之機,往往將成輒毀,或許其中就包含這件事。戊戌政變時,嚴復得到軍機大臣王文韶的密示和保護,得以脫身。9月 28日黃昏,菜市口殺六人。嚴復隨后在《國聞報》上以“視死如歸”為題致敬譚嗣同,指斥朝政,因此遭到彈劾。鄭孝胥很是為嚴復擔憂,在日記中寫道:
聞前數日或劾嚴復、王修植、孫寶琦者,軍機大臣為力救乃免……彼必有以待之者,惟幼陵當益危耳。
經此一遭,嚴復意識到政治的殘酷,閃著寒光的刀鋒就在眼前,隨時可能刺進自己的胸膛,但即便性命得以保全,精神上亦被砍上一刀。1899年的嚴復已經是絕口不談國事,書札也十分謹慎。他認為戊戌六君子之戮,是古今以來少有的冤案……后怕與寒心,一直持續著,他在寫給曹典球的信中說道:
不幸思術不同,聽者藐藐……則真不知學問智識之于吾人其有益而可貴者果安在也……顧信讒齋怒,欲置之死地,豈無人哉?此仆戊戌以還,所以常嘿嘿廉貞,舍閉戶譯書而外,不敢有妄發者,坐此故也。
就是這樣矛盾,嚴復渴望為國所用,卻深覺時局不可為,一度以堅壁清野的姿態活著。1902年時西學風靡,嚴復門前很是熱鬧,可嚴復看不慣結黨營私、假公濟私和權利之爭。他認為,那些所謂新黨,口談新理,手持新書,日翼新政之行,其實不過是為個人之私,希望從中邀利,或晉升為新貴。因此,嚴復不愿與他們交往。坊間盛傳嚴復之傲慢。嚴復則默默閉門謝客,傾注心力于譯書。那時他的身份是京師大學堂譯書局總辦,白天到局里辦事,晚歸,燈下唯以翻譯自娛。這期間,他譯成并出版斯賓塞的《群肄言》,譯成甄克思的《社會通詮》,出版《穆勒名學》部甲和《群己權界論》。
嚴復情緒不好,愈發心灰意懶。到1904年,南歸之意可謂堅決。他與熊季廉通信時一再提起這個心思,并為自己勾勒了美好未來:閉門讀書、授徒,得江湖之樂。為了能擺脫糾纏,飄然而去,他甚至規劃好具體時間:明春決擬南下,二月不行則三月,三月不行則四月必行。真的,他很快就辭去京師大學堂譯書局總辦的職位。
四月的南方,春雨渺渺,乍寒還暖,鮮花熱烈盛開,但并沒有迎來嚴復的身影。到 1905年 1月,嚴復已然身在倫敦。或許是為生計所迫,十幾口人的家累啊,又或許是他終究不安于做一個清苦書生,而是向往熱鬧和燃燒,倫敦歸來,嚴復又活躍于教育界,在滬、皖、京、津好幾個城市之間奔走,身份也不斷更迭。他的翻譯則一直繼續,出版《穆勒名學》上半部(8冊),還有《名學淺說》、《訂正群學肄言》等。1909年 3月,《法意》第七冊脫稿。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嚴復在政治上似乎開始走運。南下議和代表、京師大學堂總監督、總統府顧問官、參政院參政等,嚴復出入于熱鬧場所。看得出袁世凱對這位名滿天下的學人頗為重用,而嚴復則擁護袁世凱,寄望他能還中國一個太平天下。在嚴復看來,袁世凱雖只有督撫之才,然而新舊兩派之中,別無更好人選。時局維艱,軍閥派系、新舊革命派、外國勢力共同撕扯著民生凋敝的中國,士人不知如何是好,真覺一無可為,嚴復又起拂衣而去的心思。袁世凱死后,嚴復被迫赴津避禍,雖然很快又回到北京,但社會聲望下降,基本進入養老模式,以閑居、養病、操心兒女婚事為主。他的翻譯沒有新的成果,《穆勒名學》原著第二卷懸懸于心,卻不得進展。他在 1916年說,“穆氏之作,則刻未去懷,擬明年完成”;到 1918年,他又說,“《穆勒名學》終必成之,俟秋涼耳”;然而,直到去世,也終究沒能完成。
世人大多看到這樣一個嚴復:在《論世變之亟》中提出自由,“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圣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也”。在《原強》中提出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三者為本,三者又以民智為最急。在《救亡決論》中他說:“華風之敝,始于作偽,終于無恥。”他還自擬聯語,“有王者興,必來取法;雖圣人起,不易吾言”,請鄭孝胥為他書寫后,掛在書房。在外人看來,作為一代翻譯家、思想家,嚴復的人生當然算是成功的,可嚴復對于自己畢生經營的翻譯與學術,有著一種難以細說的復雜心情。他對兒子說:“有志之士,須以濟世立業為務,不宜溺于文字,玩物喪志。”又有詩句道:“文章一小技,舊戒喪志玩。”晚年時在自家孩子前回望人生,嚴復更是透露出一種一手好牌被自己打爛的頹喪:
間嘗自數生平得天不為不厚,而終至無補于時者,正緣少壯之時太主難進易退主義,不肯努力進取,雖浮名滿世,而資力淺薄,終無以為左右時世之資,袖手躬居,坐觀沉陸,是可嘆也!
再來說一個小插曲。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大沽炮臺,嚴復倉促離津逃難,生平述作和稿本都來不及帶走。臨走前,法國領事答應保護嚴復的公寓,但戰事一起,領事也把控不了局面。嚴復公寓被破壞,器皿衣物連同書稿一起,都被洗劫一空。這讓嚴復心碎。誰知,后來居然有人寄來一部分譯稿,嚴復遂將其修改后出版,此即《群己權界論》。
物如此,人豈無定數?天下危亡之際,嚴復以一顆熾熱的濟世之心,做了很多努力,并為自己未能力挽狂瀾而深感挫敗。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一卷《天演論》,曰物竟,曰天擇,會在 20世紀初年聲光動天下,從此改變中國民氣,影響至今。
多年后,馬江之畔,矗立著一座嚴復雕像。他戴著眼鏡,身著長衫,左手握書卷,右手扶《天演論》,面朝馬江,迎風而立,平靜地看江水起落。在他的身后,是左沈二公祠,不遠處,馬尾造船廠還在,繼續遠望,還可看到船政天后宮。朗朗的讀書聲,轟隆隆的炮聲,曾經彌漫過江面的硝煙,都已遠去。馬尾船政學堂如今只余幾座空蕩蕩的景觀建筑。
馬江上,巨型貨輪駛進駛出。江中還有很多綠洲,一叢叢的菖蒲開著紫色的小花,在風中搖曳。偶爾,一聲輪船的鳴笛,會驚起白鷺一只只,它們撲閃潔白的翅膀,輕盈地飛向遠方。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