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順
立足南京面向全國躋身世界報業百強的《現代快報》的前身是《現代經濟報》,而《現代經濟報》的前身是《買賣報》,《買賣報》的總編輯是著名報人、學者韋順。筆者曾在《現代快報》工作多年,有幸認識韋順并拜讀過韋順發表在報社內刊上的相關回憶文章,得知“文革”期間韋順“巧騙”黃宗英,助其逃過一劫之軼事。沒準如今已90余歲高齡的黃宗英還蒙在鼓里呢。
惺惺相惜
1976年夏,時任《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的袁鷹(原名田鐘洛)到江蘇采訪,由南京著名學者韋順陪同。韋順與袁鷹有舊,雙方一見面,一句客套話都沒有,袁鷹便開門見山地說:“聽說宗英在江蘇宿遷,咱倆到她那里看看。”韋順早就知道,袁鷹與黃宗英神交已久,黃宗英發表在《人民日報》副刊上的多篇報告文學名篇,就是由袁鷹編發的,可這兩位互相欣賞的文友卻從未見過面。想到這,韋順說:“好哇,黃宗英的《小丫扛大旗》早就讀過了,可這位影界、文壇兩棲名人還沒見過。”韋順還對袁鷹說,雖然當時黃宗英處境并不太好,接待遠道而來的客人有些實際困難,但這些困難均可以克服。因為宿遷縣是江蘇省的先進縣,縣委書記郭玉珍是他50年代在部隊政治學校學習時的區隊長,到她那吃住應該不會有問題。就這樣,韋順便陪著袁鷹去宿遷尋訪黃宗英。
在宿遷這幾天,白天韋順、袁鷹和黃宗英在田頭勞動。黃宗英很是“入鄉隨俗”,田間休息時,常應公社社員的要求,坐在田埂上朗誦幾首很接地氣的詩歌給大家聽。晚上,三人便海闊天空地侃大山。
韋順問黃宗英是怎么到宿遷的。黃宗英見周邊無外人,便坦誠地說,她來宿遷之前,上海文藝出版社本來是要她去當時“先進典型”小靳莊勞動鍛煉體驗生活的,誰知去了沒幾天,公社突然得知江青要到小靳莊視察,立馬把黃宗英調回,改調到宿遷。黃宗英由衷地說,她很感激公社領導的愛護。韋順和袁鷹當然知道,因為歷史原因,江青很恨電影藝術家趙丹,而黃宗英是趙丹的愛妻,如果讓黃宗英與江青在小靳莊碰面,黃宗英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為此,韋順和袁鷹均為黃宗英慶幸。袁鷹見黃宗英能敞開心扉,便講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笑話:“解放前,我在上海讀大學時,當局不準看《紅樓夢》,說《紅樓夢》就是紅書,看紅書就是研究紅,喜歡紅,就是共產黨,就得抓起來。”韋順覺得袁鷹講的這個笑話有點借古諷今,就湊上去說:“今天,老干部就是民主派,民主派就是走資派,走資派的當權派,當然要打倒。”黃宗英見大家談話投機,也根據不久前發生的“蝸牛事件”接茬說:“外國人送蝸牛,就是罵我們爬行,收了這個禮,就是賣國。”
那晚,韋順、袁鷹、黃宗英三人都掏了心窩子,用“正話反說”的方式表達對“文革”的不滿,心里很痛快,但事后也有些后怕。“四人幫”倒臺前夕,政治空氣之凝滯,非過來人莫能體會。
阜寧“歷險”
韋順、袁鷹、黃宗英三人在宿遷相會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阜寧縣。因韋順曾在阜寧縣蹲過點,阜寧縣委打電話給韋順,請韋順邀請袁鷹和黃宗英到阜寧,給縣宣傳文藝部門講課,作輔導。很快,阜寧縣委宣傳部的張乃和就帶著小車來接人了。
袁鷹因有要事急于返京,未去阜寧。韋順和黃宗英感到盛情難卻,就隨張乃和去了阜寧。
到阜寧當天,黃宗英就在縣大禮堂向文藝團體作了報告。熱情的聽(觀)眾覺得光聽報告不過癮,齊聲請求黃宗英現場表演節目。黃宗英卻之不恭,便聲情并茂地朗誦了一段很接地氣的詩歌。她一亮嗓,臺下便響起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可能是當年阜寧這個“小地方”很少有文藝界“大腕”光臨,黃宗英“不同凡響”的詩朗誦很快就傳遍縣城,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說來也巧,這時鹽城地區文工團也來到阜寧,晚上在縣影劇院演出。縣委書記夏壽康邀請韋順與黃宗英一道觀看文藝演出。
當晚會第一個節目演完后,副縣長洪伯顯覺得現場氣氛不夠熱烈,為了營造氣氛,他滿面春風地站在臺上說:“同志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大家都熟悉的黃宗英同志,現在正坐在觀眾席上,待會中間休息時,歡迎她上臺表演個節目好不好?”副縣長的話音很快就淹沒在雷鳴般的掌聲中。
大約過了10分鐘,縣委副書記繆振華匆匆擠到韋順身旁,神秘而低沉地對韋順附耳說:“老韋同志,請您出來一下,有要事相商。”
韋順正認真地觀看節目,猛聽這話,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站起身,向鄰座的黃宗英打個招呼,跟著繆振華走出影劇院。
二人來到僻靜處,沒等韋順開口,繆振華已聲音顫抖地脫口而出:“出事了,老韋……”
究竟是何事使一個縣委領導如此緊張?想到這,韋順也緊張起來,忙問發生了什么事。
繆振華喘了口氣,平復了下心情,說:“真沒想到,鹽城文工團里有幾個造反派,聽到黃宗英要上臺表演節目,馬上一串聯,找到我們,揚言,如果縣委敢把已經批透批臭了的‘三名三高(名作家、名演員、名教授和高工資、高稿酬、高獎金的合稱)人物再抬出來,他們就上臺把她揪下來,戴高帽、掛牌子,當場召開批斗會,一切后果由縣委承擔。你看這事怎么辦?”
韋順見繆振華忐忑不安,完全能體會他的處境和心情。那個年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稍有不慎,就要落個莫須有的罪名。韋順想,這事雖出乎預料,但必須由他來解決,因為黃宗英是他陪來的,義不容辭。
韋順鎮定了一下情緒,對繆振華說:“黃宗英不上臺了,待會我和她說一聲。”繆振華不知韋順如何對黃宗英說,不放心地說:“黃宗英不知原委,你可不能說出這個底細,不然人家面子往哪擱,我們縣委對不住人家……”
時間緊迫,韋順來不及與繆振華商量該如何處置這起“突發事件”,他向繆振華說了句:“請縣委放心,我來處理這事。”說完,便轉身返回。
回到座位上,一頭霧水的黃宗英忙問:“阿韋,發生了什么事?”
已想好對策的韋順認真地對黃宗英說:“是這么回事,和你商量一下。剛才洪縣長不是在臺上宣布你在中場休息時上臺演個節目嘛,哪知一下傳開了,現在滿大街的人都往這兒跑,大家都想看你表演。這心情可以理解,可是我想,到時候還不把劇場門窗擠爛了擠倒了!萬一再壓倒踩傷幾個,麻煩就更大了。剛才縣委找我就是商量這事。我自作主張,代表你向縣委表態,為了現場觀眾能平平安安地看好演出,今晚咱就不上臺了。”
黃宗英聽了韋順這番話,通情達理地點點頭:“好的,好的,安全重要。”就這樣,一場“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險情,化險為夷了。
光明“收官”
散場后回到招待所,縣委書記夏壽康請韋順到他屋里坐坐。他對韋順說:“謝謝你,這事雖然以黃宗英不知情的方法處理了,但總覺得心里不是滋味,一來對宗英同志有點歉意;二來對文工團的幾個造反派的態度太軟弱,是非不明。”
韋順對夏壽康說:“你看現在什么氣候?有講理的氛圍嗎?我們能化險為夷就不錯了。”
韋順本以為此事到此為止了,誰知,此事竟有個光明“收官”。第二天,夏壽康把鹽城地區文工團團長找來,當面對他說:“你們來我縣搞文藝活動,我們舉雙手歡迎。當天為了宣傳你們的演出,有的工作我們暫緩了,宣傳部、文化局、影劇院都為你們忙,我們沒有什么對不起你們的地方吧?反過來說,你們對我們縣委的態度是什么樣子?我們請的客人,在你們演出中間休息的時候給大家演個小節目,你們也要造反。你們眼里還有我們一級縣委組織嗎?既然你們認為我們安排的不妥,那我們也就不高攀了,請你們今天離開阜寧,另擇高處吧。”
在那個特殊年代,夏壽康敢向造反派叫板并下逐客令,令人佩服。
1993年,80歲高齡的大散文家、翻譯家馮亦代老先生與年近70的黃宗英結為伉儷。袁鷹得知喜訊后,曾以打油詩相賀,詩曰:“白發映紅顏,小妹成二嫂,靜靜港灣里,歸隱書林好。”袁鷹在賀喜時,也沒將韋順曾告知他的有關黃宗英阜寧險成造反派批斗對象一事告訴黃宗英。2001年,筆者在赴京公干時,有幸采訪過馮亦代,在采訪結束時,我曾將韋順“巧騙”黃宗英,助其逃過一劫之事告知馮老,馮老略作思索,認真地對我說,此事還是不告訴黃宗英,讓其一輩子蒙在鼓里為好。現在又過了近20年,世人的思維理念也在不斷更新,還是將此事告知黃宗英為好。故撰此文,以饗讀者。
(責任編輯:呂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