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川
整理書柜時發現了一張畫像。這張畫像是用碳素筆勾出的一幅人物速寫畫,畫像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寫著我的名字與作畫人的名字。若不是這行小字,我竟不會想到畫中之人居然是我。那略顯古典的發式,神情里靜默而幽遠的感傷。這一切似是而非地靠在一雙合在一起的手掌之上。在輕描淡寫的黑色線條之間,我一時恍惚了。畫中人真是我嗎?有那么一大會兒,我居然不敢與她相認。倒是那只細長的手腕上兩只紋路清晰的手鏈,讓我努力確認著她與我的某種關聯。是的,我清晰地記起了那兩只漂亮的手鏈。一只白玉,一只松綠;一只潔白溫潤,一只清透如蟬。它們好像來自南方某鎮,帶著江南溫婉怡人的氣息。可是后來,它們都在某個瞬間碎了。美的東西總是這樣易碎。之后,我看到畫中人裸露的脖頸和前胸,這一切我愈加恍惚不安。這個人真的是我嗎?若真是我,畫中的我和此刻的我,怎么會如此陌生,似乎隔著很遠的距離。我依然不敢認她,就如我常常懷疑這個行走在人世的我,是否真的是我?是別人眼中的我,還是我自己熟悉的、又在某個瞬間如此陌生的我?是我認同的那個我,還是我厭倦的那個我?抑或,她只是一個存在于塵俗中的符號。而那個真實的我,她或許什么都不是,她在通往生命真相的路途上,漂泊如風!
有一堵看不見的墻,把我和現實之我隔開。如墜入一種無他無我的神秘地帶,是記憶,不,是想像,或者是一種時空幻影,我的思緒飄入那個陽光明艷的秋日。我與兩位畫家對坐在蒼茫的南太行深處,一個灑滿陽光的小木屋里。我不記得當時二位從京城來的畫家因了何故,留在這山里。我只記得他們和我一起坐在小木屋的窗前,看窗外浸在陽光里的群山和層林盡染的秋色。其實,我并非記得那時最真切的圖景。我所能記起的不過是一座山,幾個人或者那個秋日模糊的輪廓,像一個遠去的隱約可見的夢境。而此時,我所能用文字表述的一切,必然附帶了后來的想象,還有諸多隨之而來的其他時光里感受過的某個與之相關聯的瞬間。兩位畫家都已不太年輕。在他們略顯疲憊的臉上,我看到了他們有著我無法推測的滄桑和面對高山大川無動于衷的平靜與泰然。一個姓柴,一個姓范。對,我現在很自然地稱他們老師,可是過去我從未聽說過他們。這世間,人海茫茫,在那個不期而遇的時刻,我與這兩個陌生人對坐在離我家鄉不遠的那座山上,對坐在人生無數偶然中的其中之一,并在一個無比空曠的時空里,發生了一場有趣的對話。
柴是一個軍人。此時他穿一件水綠色的半袖短上衣,拿著速寫本,隔著一張木桌,坐在我的對面。而當時我是什么姿態,我并無記憶。我想我會是畫像上的樣子嗎?抑或我是兩眼空空,悲傷地望著窗外的群山。坐在我旁邊的范是個美女。她雖年過半百,但你無法想象她的年齡。這世間有一種女子,總能把時光的留痕掩飾在或天然或人造的姣好的容顏里,讓人面對她那張臉的時候,頓然生出幾分類似嫉妒又像虛無的惆悵。他們與我隔著一張木桌子,其實,之間隔著深深的陌生,還有不期而遇的驚喜。滿桌子的陽光跳躍著,一種說不出的靜默,像一條看不見的小溪在這深秋的山谷間暖暖地流動。我就坐在這靜默的陽光里,雙手托著下巴看二位老師作畫。柴猛然間抬起頭來,在我驚慌的目光中,他笑著對我說,別動,我給你畫一張像,就這個姿勢。我愈加驚慌,躲閃著說,別畫,我長得很平淡,沒有特點,不可以做你的模特。柴看著我,半天,他說,哦,平淡,沒有特點,這是你心中的自己,對嗎?你是怎樣對你自己形成這種印象的,我不知道。我是一個畫家,在我眼里,你非常生動。你仔細審視過你的鼻子嗎?你不覺得它很漂亮嗎?還有你的臉型,多么具有古典女子的氣質。從我下車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決定給你畫一張像。一個人對自己固有的認識,阻礙了她看見一個真實的自己。而你是我在這里遇到的最生動的一個女孩子。我一時無語。我無法辨識眼前這位我并不熟知的畫家之言的真偽。但我確定這是我聽到過的最令人心動的贊美。它讓我從很久很深的自我認知中,略略抬起頭來。它讓我看見了那個站在畫家眼中的自己。盡管這并不一定真實,但它第一次動搖了我長久以來對自己形象的固有看法。一個人對自己到底了解多少,你眼中的自己,你每天在鏡子里東看西看左看右看的那個人,到底離真實的你有多遠?而那個真實的你到底是什么樣子,她在哪里?我在兩位老師的注視下,低下頭來。這是我規避風險或恐懼的唯一方式。
我坐著,沉默著,沒動,依然雙手合一,斜靠在陽光里。時光似乎停止了流動。我以空白之心,靜止在時間里,像一棵樹,或一塊石頭,任對面的目光一遍遍像風一樣掃過我臉上的每一個細節和裸露的一切,羞澀的表象和空空的靈魂。那一刻,我不記得我是否有過瞬間的感動,為自己,或為我畫像的人,或許是為另外一個不在場的人,一個在我的靈魂里游走不定的影子。她與我一起從畫家的筆下走失,在山野的風里,我聽見她的嘆息,像嘶啞的山瀑低回。
一幅畫像,像一場遠去的風景。我站在歲月這邊望它。畫中人與我遙相凝望。我知道她不是我,確切地說,她不是現在的我。她只是我留在歲月里的一個影子。當我從那個秋日的陽光里抬起頭來,我看到數不清的人頭,聽見來自不同方向的帶著濃烈的塵土氣息的聲音。我知道我身處俗世之中。時間正在給我的每一個瞬間畫像。若干年后,在時間深處,另一蒼老之我與此刻尚還年輕的我相遇時,她該對我說些什么呢?
零零碎碎寫了許多關于小院的文字,也拍了一些應時的照片。所以有人問我,那小院給了你不少靈感吧?其實,仔細想想,小院給我的豈止是一些細碎妙魅的靈感,它給了我想要的生活。這一點對我如此重要,以至于我無法想象,沒有了這個院子,我的靈魂將如何安放?
這是一個能讓我不出門,就能看見季節的小院。它并不奢華。用簡樸素淡這樣的詞形容它似乎更為貼切。它展示四季景色的載體是三棵樹和一塊長方形的菜地。三棵樹:一棵石榴,一棵冬青和一株竹子。冬青和竹子貌似四季常綠的,但仔細觀察,也不盡然。竹子春天枝軟葉綠,夏天枝葉繁茂,好幾次,一整株竹往院門的方向倒,公公不得不用繩子把它攔腰捆住,在它不斷傾斜的一側打了兩根木樁。秋冬竹葉也會有一部分變黃。變黃的樹葉依然在竹枝上,成為一種成熟的點綴。冬青也是有四季的。它在春天開出一簇簇的米黃色的小花,到了冬天,那米黃色的小花就變成了一個個鮮紅的小果子。最喜雪落冬青的景,一夜大雪落下,那棵被一家人稱作樹王的碩大的冬青就罩上了一頂白生生的大禮帽。等太陽出來,雪就從樹葉里面看不見的地方開始融化,一點點露出里面墨綠的本色。白綠相間的冬青王,在冬天明凈如水的陽光下,真如王者一般靜坐無言,傲視這空無一物的人間。相比之下,石榴是最分明的。它在春天開出火紅的花朵,滿樹燃燒的火焰,喚醒了小院沉寂的時光。突然,一切都活泛起來。婆婆開始拿著小板凳到院子里讀書,鄰居的小媳婦不時地站在鐵柵欄外,映著那棵開花的樹來幾張自拍照。公公最為忙碌,他開始平整菜地,滿世界尋找西紅柿苗、茄子苗、黃瓜苗。到了端午節,小院就一片生機了。
在以后的日月里,我就每天進來出去看那一樹石榴花。看著它那紅艷艷的花一朵一朵地凋落,看著那一個個小石榴果一顆一顆地長出來,從指肚那么大變成拳頭那么大,長成石榴的形狀。然后一樹的果在中秋節前后熟透了,親朋好友就都來了。石榴果成為一份份沉甸甸的禮物,被熱情好客的婆婆送出去。某一天,我回家,突然發現,那些美麗的果子,那些長了一年的果子,突然不見了。我望著只有樹葉沒有果子的樹,,心口漫布著一種幽深的失落感。婆婆不知道那些果子不是用來吃的,它們是地氣天光養出的時間圣果,浸透日月與我的呼吸。我想看著那一樹果子更長久地掛在枝頭,像一樹燦綠的星辰。即使腐爛,我也要看著它們一個個從樹上掉落,然后落進與它們相守一生的落葉里,被自己的樹葉掩埋。可是,它們終究成了人類的食物,變成一種可食之物。我為我的幻想感到悲哀!
金黃的石榴葉子鋪滿菜池,已是初冬時節。小院失去了夏的繁花,秋的累果,一場冬雨過后,濕漉漉地清亮著。陽光清水一般流瀉在小院里,小院就變得敞亮、寂靜。我最喜歡初冬的小院,它讓我感受到一種更加明亮的存在,去蔽式的存在。更多的時候,人活在一種遮蔽之中。這種遮蔽物是一樹隱形的樹葉,中年之人就像藏于樹葉之間的果子,若隱若現。但我更喜歡這種開闊敞亮的大氣,日無私藏,地無私載,如此從容不迫地駐足初冬的天空下,凝聽時光流逝的聲音,伴著樹葉的墜落之聲,我仿佛站在了時間的荒原之外,心靈的寂靜,遼闊無邊,無始無終。永恒之感在瞬間降臨!
就等一場大雪襲來。小院的雪景是一場帶著聲音的歡悅。那滿院的積雪,不忍讓它化去,但總是經不住日光的。雪融時,我總會感到一種留不住的悲傷。我把手伸進孩子們堆積的雪人里,感受其中徹骨的冷,希望這冷一直這樣冷下去,那些死去的,就不會腐爛,雪人就不會融化。但是,春天終究是會來的,然后,我就忘掉了雪融的悲傷,披一身雪花,迫不及待地走進小院的春天,開始又一輪西西弗斯滾石上山的偉大重復。
在小院生活的時間或許是我一生最久的一段時光。從2004年至今,算來已有十六個年頭。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時間長度。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在一個地方待上十六年,可能還會待更久的時間。我沒有這個耐心。可是這個小院留住了我。或許是它讓我規避了太多紛擾,我對它的依賴,更像是對故鄉的那種依賴。而故鄉已經不能依賴。
鄉村的四季移植進我的小院里。在這里,我找到了魂歸故里的踏實安全感。我想,沒有哪里比這里更好的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小院,我會把小院的四季裝進行囊,帶到他鄉!
在這一日異于另一日的黎明之中,我之于黎明,或黎明之于我,卻好像從未有過變化。至少是居于山莊這十余年,我的黎明每次呈現出相同的景色:收拉圾的三輪車“啪啪”來去的聲音,把沉睡的山莊叫醒。然后我半醒半睡浮游于夢與現實的交接之中。意識在昏暗幽冥的遠處,一點點回到近處。然后與復蘇的身體匯合,像兩條解凍的河流在萬物復蘇的春天相遇。我在它們的相遇匯合中,開始新的存在與繼續前往的生活。再然后,我就完全在黎明里了。生命清晰明亮起來,開始與這個世界的早晨對接。微暗昏黃的晨曦,小狗與喜鵲的叫聲,麻雀"嘰嘰喳喳“從小窗前成群結隊地飛過。我覺知它們在晨風中飛舞,輕盈歡暢。老人在鳥叫聲中打開院門。
此時,我能想見那滿院的寂靜與尚未褪盡的夜色。
我于天地的開合之間尋找著我與這黎明之間那種不確定的,而又相互依存的關系與意義。它給予我的不只是一日初始的那份期待或新奇,而是一種莫名的廣袤而深邃的迷戀。我不知道,是從何時起,我戀上了這靜默無聲的黎明,并與它相約,一起醒來。此時與天明還有一段距離,至少還有兩個時辰吧。在這兩個時辰里,我與自己對映于無聲的時光里。這種無所念想,無所欲求遼闊的空無,歸于自己。生命便如一只寸物不載的船只,從一個荒島的黎明就著星光起程。之后,我會看見燦爛的日出,或與白天的喧囂相遇。
而此時,卻是什么都沒有。人每天卻會大死一次,然后醒來。如植物的春生秋死。而人的生死或可以一個晝夜計算。那么,每一個黎明就是一次令人驚喜的新生。
我戀上黎明的靜謐及新生的味道。我不再假生或假死,不再假歡樂和假憂傷。我退出一切僵死之物、僵死之念,在黎明里,還原成新生兒的模樣。從沒有記憶的混沌中開始,這一天是我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它既不是過去某一天的復制版,也不是未來某一天的構想圖。它是正在降臨的貼著我的感覺,一點點從大地浮起來的光,從人間各個角落醒來的聲音,潮水般的詩句燃燒著青色的火焰將我涵融。
又在一個潮退之后,我飽吸海水的生命輕輕拍打著黎明的海岸。這是已逝的一萬個黎明中的最后一個,或未生的一萬個黎明中的第一個。在這偶然而又必然的無數個黎明的其中之一里,我突然想要留住它,用我柔軟而又堅硬的指尖,在一張潔白的便箋上畫出它的模樣。我知道,我畫不出,這只是一個妄想。但我依然要在灰燼之上,為自己種上一株叫黎明的花。在每一個死而復生的黎明醒來,我能第一時間聞到它淡雅的香氣。
走出浴室,暮色就涌入窗內。模糊安靜的暮色,將我包圍起來。我頓然感覺到暖和而安全。現在,我不要著急地去做什么,我就這樣在這滿屋的幻覺一般的暮色里走來走去。寬大的浴袍無聲地在時光里流動,像細軟的水波在四周的空氣里蕩漾著。
對面墻上的這幅圖卻突然清晰起來。似乎從某個地方突然亮起一盞燈,照在這幅圖上。可事實上,我沒有開燈。屋子里依然是昏暗的。一定是我心里有一束光照在了這幅圖上。不是剛剛被清水洗過的這雙眼睛看到了它,而是心里的一只眼看到了它。看這簡白單純的、似雪一般的景致。我不知道這是哪里,也不知道這世間是否有一處這樣的存在,能讓我在厭倦喧囂的時候,疲累空乏的時候,臨時棲息一下。那落雪的樹枝多么干凈,沒有繁花累果,在雪中,它裸露著輕盈的肢體,承接天地靈氣。那閱盡風霜的樹干挺直著靈魂的堅持。我唯愿自己是那只飛過寂寞沙洲揀盡寒枝不肯棲的鳥,能在這小屋前的樹枝上停留下來,守著它,不要在南北飛徙!
此刻,我又讀不懂了自己,讀不懂了自己與這暮色里的一切,與這幅畫,還有,還有這個即將過去的、被稱作元旦的這個日子之間某種神秘的聯系。這暮色茫茫的空間與時間,以及過去的和正在過去的那種近乎一條河與岸的關系。然而,岸在哪里?這茫無邊際的歲月的河流上,生命的兩岸在哪里?
我為自己沖了一杯咖啡,又加一點糖,想讓這個正在結束的新年有一些甜美的味道。對面的榕樹不知不覺又生出幾片新的葉子。那有點嫩黃的新綠在一樹墨綠的枝葉間悄悄地羞澀地冒出來,竟有幾分初生的可愛勁。咖啡的香味彌漫在屋子里,榕樹也模糊得一點點看不見了。
暮色一層層地由淺灰變成深灰,再由淺黑變成深黑,夜這樣無聲地用一塊蒼茫的黑色幕布蓋住了世界所有的光亮。我不準備開燈,就這樣漫不經心地讓靜寂的夜色肆意漫過來。然后我就像坐進一潭深深的輕柔的黑水里。我感覺到一種無我無他的空曠,無生無死的靜美,無欲無求的清幽,一如對面的畫,畫下長著的榕樹,我們誰也看不見誰了,卻各自在同一種夜色里悄然存在。沒有等待,沒有妄求,只有意識的流動在時光之外。
去年今日,我寫了《元旦》一文。它已成為一種記憶。四十五個元旦,就像四十五棵并排著的又間隔著同等距離的樹,隨著時間的列車快速地行進,它們極速地退到我的視線之外。這是一趟沒有回向的列車,它只能向著遠方行駛。而所謂的遠方,誰也不知道它有多遠,那里有著怎樣的景色與故事。或許我們心中的遠方從來就是一個幻境。只有記憶可以溯回一些經過之地。
此刻,我已經準備放下手中的杯子,到院子里去。我們需要在夜色里也給自己一些月光和布滿星辰的夢想。越往時間的深處回溯,越是模糊不清,那四十五棵樹已經變成一片烏有之鄉,最后可能連記憶都會變得一物不存。我的眼淚悄然流下來。這就是生活最終贈予我們的,一切都會過去,你成山成海,你成沙成土,或為草為塵,都會被一條看不見的大河悄然帶走,帶走你和你創造的一切。
我走出門,看到了月亮。在一座高樓上,發出暗紅的顏色。然而,再仔細看,卻是一只人造的月亮圖映在一襲霓虹燈里。我可以想見山莊外的街道上依然車流不息,一切還在這座小城里忙碌著。而我在漆黑的穹頂之下,獨處在這遠離喧囂的小院里。這小城早已聽不懂我的語言。順著逆襲的寒流,將飽含深情的詞語封凍,我將靜靜地等待一個春天,等待一樹桃花,或許是等待一場真正的遇見!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