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第一夜,我做了個靜止的夢。我夢見,我是純粹地看,純粹的視覺,既沒有軀體也沒有名字。我高高固定在谷地上方,戳在某個不明確的點上,從那里我看到了幾乎一切。我在看中活動,可我仍留在原地。這多半是我所看的世界在遷就我,聽命于我,當我看它的時候,它一會兒離我近點兒,一會兒離我遠點兒,這樣我就能一下子看到一切,或者只看到它們那些最微末的細節。
于是我看到谷地,谷地里有幢房子,就在谷地的正中央。但這既不是我的房子也不是我的谷地,因為二者中任何一件都不屬于我,因為我也不屬于我自己,甚至沒有我這么個人。我看到環形的地平線,它從四面八方將谷地封閉了起來。我看到洶涌、混濁的湍流,從山丘之間流過。我看到樹木用強壯的腿腳插進了泥土,宛如靜止不動的獨角獸。我看到的這種靜止狀態是表面的。只要我愿意,我就能穿透表象。那時我就能看到樹皮下面活動的水和樹液的涓涓細流,它們來來往往、上上下下地循環流動著。在房頂下面,我看到睡覺的人們的軀體,他們的靜止不動同樣是一種表象——心臟在他們體內輕微搏動,血液咕嘟咕嘟奔流,甚至他們的夢也不是現實的,因為我能看出它究竟是什么:是一小片一小片搏動著的圖像。在這些沉睡的軀體中沒有一個離我近一點,也沒有一個離我遠一點。我隨意望著他們,在他們紛亂繁雜的夢的思維活動中我看到了自己——就在這時,我發現了這個古怪的事實。發現我是純粹地看,沒有反應,沒有任何看法,沒有觀感。我很快又發現了另一個事實——我同樣善于通過時間看,如同我能在空間上改變視點一樣,我也能在時間上改變視點,這就如同我是電腦屏幕上的光標,只不過它是自行移動,或者說,它干脆就不知道移動它的那只手的存在。
我在做夢,我覺得時間沒有盡頭。沒有“以前”,也沒有“以后”,我也不期待任何新鮮事物,因為我既不能得到它,也不能失去它。夜永遠不會結束。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甚至時間也不會改變我看到的東西。我看著,我既不會認識任何新的事物,也不會忘記我見到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