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琴蘭
我家藏在大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大人生吃嘎(肉),娃兒生挨打。”每當媽媽似笑非笑地說:“有個娃兒要挨打了!”我就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日子要到了。
農歷四月二十六,媽媽都會為我過一個隆重的生日。
過生日,是我最喜歡的儀式。媽媽幫我穿上干凈的衣服,擁著我來到灶臺邊,揭開厚實的木鍋蓋,一股久違的香味撲進鼻子,縈繞在破舊灶屋的每一個角落。我立刻踮起腳尖,朝鍋里望去,一個圓溜溜的雞蛋正在水里翻騰,此時,我的口水也排著隊擠滿了唇齒的每一個縫隙。
我知道這個雞蛋是從生病的爸爸嘴里省出來的。從我記事起,家里的雞蛋永遠只有兩個去處,一是賣了補充家用,二是煮給爸爸吃。雞蛋是爸爸唯一的營養品,媽媽從來不舍得自己吃,也很少給我吃。爸爸有時看到饞得快流口水的我,就會把筷子調一頭,夾一點兒到我嘴邊。我總會搖著頭把筷子推回到爸爸嘴邊:“爸爸,您多吃點雞蛋,身體早點好起來。”爸爸眼里漫上一層薄薄的霧,慢慢把筷子放回自己的嘴里。
媽媽麻利地從鍋里撈出雞蛋,放入一個裝有冷水的小盆里。一邊喊我去洗漱,一邊熟練地剝雞蛋、倒開水、加白糖。
臉盆里是媽媽早已兌好的洗臉水,我抓起洗臉帕在臉上畫了個“大”字,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八仙桌前。媽媽把“開水蛋”端到我面前:“幺女兒,今天是你生日,好好吃吧,吃了好滾!”“媽媽!為什么要我滾呢?”“滾是要你一年到頭過得圓圓滿滿的意思。”我手剛伸到碗前,手背卻被媽媽打了一下子:“萍子,你洗的啥子臉?臉都沒有濕一下。手也沒洗干凈,快去洗過!”我伸了伸舌頭,裝了個怪相,趕忙跑到洗臉盆前,把臉和手認認真真地收拾了一遍,完了還對著洗臉架上的鏡子前后照了照。
瘦小的媽媽坐在對面,看著我吃雞蛋、喝糖水、舔嘴唇,溫情和憐惜在臉上舒緩地綻放。看我依依不舍地放下空碗,用滿是老繭的手摸了摸我的頭:“小饞貓!”
小孩子過生日,父母要給左鄰右舍散發“長長粑(發糕)”,祝福自家孩子平平安安健康成長。
在我過生日的前一周,媽媽就開始了做“長長粑”的一系列準備工作。選好碎米,用水泡上一天一夜,再用石磨磨成米漿。我們家的石磨又沉又重,正常情況下需要一個人配合著添磨,兩個人用磨杵推磨。那時我還小,爸爸因病臥床不起。媽媽只好自己添一小瓢米和水,又獨自推兩三轉磨。雪白的米漿在媽媽孤獨的奔跑下,在磨盤上瀑布似的疊成一圈又一圈的白玉蘭,溫馨優雅而美好!米漿磨好后,媽媽到鄰居家借來有老窖的瓦缸開始發酵。用老窖發酵的“長長粑”,不但漲勢好,還綿軟不黏牙。發酵好米漿,媽媽又開始刷洗竹編蒸格、竹圈和墊底的紗布。
吃完雞蛋,媽媽就開始蒸“長長粑”。先用耐燃燒的“大柴”把灶火燒得旺旺的,希望我的人生永遠充滿光明沒有黑暗。等鍋里水開了,再把蒸格放到鍋里,鋪上紗布和竹圈,用勺子把散發著酸甜味的米漿均勻地舀到竹圈里,蓋上鍋蓋,蒸上十多分鐘。揭開鍋蓋的瞬間,清香和潔白在竹圈里肆意綻放成朵朵玉蘭花。媽媽心滿意足地用筷子夾了一個在嘴邊吹了又吹,遞到我手里:“幺兒,你看這泡粑漲得多好啊!這預示著你今年也能長得這樣白白胖胖的,長得像這泡粑一樣漂亮!”我想這就是之所以老人們把過生日做的粑取名為“長長粑”的原因吧!
“長長粑”蒸好后,裝在大碗里,我和媽媽端著給張家送幾個、李家送幾個,同時也收獲著父老鄉親對我這個小壽星真誠樸實的祝福。我想,那時是媽媽最幸福的時刻。
在讀大學前,媽媽每一年都要重溫一次對我的祝福。
許多媽媽的祝福輕悄悄地灑落在我生命里的每個角落,晶瑩的愛如明燈照亮我所有的前路,而那燈漸漸遠去,變成我永遠的歸途。
慢慢長大后,能在媽媽身邊過生日的機會已經被學習、工作、聚會等各種原因剝奪了。后來,我收到過各種生日禮物,吃過不同口味的生日蛋糕。仔細想想,只有雞蛋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泡粑是我吃到過的最美的生日蛋糕。
終于等我也即將成為母親時,我被推進了手術室,看著潔白卻冰冷的燈光和閃著白光的刀具時,我似乎看到生命的盡頭。那一刻,心中突然迸出不知從哪里聽來的“兒奔生,娘奔死”,而且一直揮之不去,纏繞在手術室的每個角落。
當我闖過鬼門關為人母后,我深深地理解了媽媽。原來生命的接力,如此危機重重,如此厚重,生日的意義這樣重大!那些月光如水的歡欣,被母親用愛鐫刻在每一圈的年輪上。
今年,我兒子生日時,媽媽從老家帶了些親自蒸好的“長長粑”來,除了自家人吃,還特意要我給鄰居們散發一些,說散出去越多,孩子越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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