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從飛
我的父親沒有文化,一直沒有離開海,扦網張蝦、打魚養蝦,幾十年的盈盈虧虧,勉強地供我們兄妹三個上學。
因為父業的緣故,父親常走的去往海邊的路,我也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年。這條路,一小半是山道,寬度只夠一輛手拉車通過。山道先是貼著山腳,到一條溪谷處彎向山腹,攀到山頂,這是一條非常冷清的小徑,只有想趕捷徑的人才會經過。
一個清晨,我帶著母親交給的任務,磨磨蹭蹭地上了路,腦子里全都是一個孩子貪玩的念頭。除了對純青草味的紫云英和妖里妖氣的油菜花不感興趣,其他的大多能俘虜我的注意力。見地上的南瓜,禁不住要在上面刻點自己滿意的圖案;見地上漫過的溪水,一定要用石頭和泥塊堵上,洗一洗手和腳。至于顏色奇特的蝴蝶、蜻蜓,附在茅草上的青蟬,樹梢上的甲殼蟲,更令我駐步不前。還有,充當籬笆的短木棉、野棕櫚,四季更換的各色小花,也令我眼花繚亂,常常讓我誤了正事。
快翻過山頂的時候,有兩幢沒有門窗、門楣、門檻,被遺棄很久的農舍。農舍前有我和四伯家的兩塊自留地。在這里,我常常如愿以償地碰見從德哥。從德哥是四伯的兒子,長我五歲,高出我整整一個頭。他是一個把農民所有優點和缺點繼承得最完整的人,這一點即使在那時也已經很明顯。我站在山岡上,看著那些因為變小而顯得一目了然的田地,田地之外是被海塘壩筆直畫出的并不遼闊的大海,一邊吃野葡萄、毛楂、湯團、燈香、巖頭酸或白皮番薯,一邊聽從德哥講一些趣聞奇事,有時我們坐在屋前的樟樹下講。這棵樟樹很大,當年種樟樹的人,不一定想到一棵樹會扎得這樣深,會活得比他的屋子更長久。而且我猜測,總有許多人曾在樹下坐過,然后他們走了,像風吹落一根借來的羽毛。
走完山路,順著延伸的是一條機耕路。清一色的石子路面,開上兩輛拖拉機都不礙事。路的兩旁還有歷屆鄉政府苦心經營而茁壯成長起來的白樺林。在我那個鄉,除了公路,這條路算是最好的。先前的鄉干部,造了這條公路,便把這里的內塘和灘涂在報上瞎吹了一通。老實結巴的三叔相信了它的美好前景,用全部的積蓄在山腳蓋了一間房,預備開飯店,后來不行了,又打算開農藥、化肥批發部,最后卻只是低價把房子賣給了老五叔。老五叔的屋前有一塊布篷,太陽毒的時候,行人在這里納涼,雨時也來避一陣,老五叔借此賣些蘭花豆、番薯燒、山粉羹,沒生意的時候,他趴在桌上睡,陽光闖進來,拍拍他的屁股、他的脊背。我從心眼里羨慕老五叔,許多人折騰一生,都沒有老五叔這樣簡單的享受。
路的四周是無邊的橘林,蜜蜂成群地飛著,每一棵橘樹,都像到了關鍵時刻的少女,非常努力地發育著,空氣中浮動著濃郁的橘香。一些聲響,比如牛羊的叫聲,都在最大可能的距離之外聽到,仿佛我正經過一個人跡稀少的放牧草原。我來這里,已經累了,我渴望到達目的地的心情不亞于現在期望發工資的心情。如果在夏天,橘地里套種的西瓜對我更有一種難言的誘惑,但是看見種瓜的人滿臉汗水,我會放棄某些本能的念頭。我這樣游魂似的來到壩頭,父親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我把東西交給父親后,便拿起石頭砸彈胡,翻開壩腳的石頭找青蟹。我的口袋里常藏著一盒火柴,我會點燃枯萎的蘆葦和咸青,然后帶著父親的回話回家。在海邊的小屋里,我藏著一把鈍鋒的斧頭,如果時間寬裕,我會敲些牡蠣。
這條路上,也走著像我父親這樣的漁人。往往我走到半路,他們挑著漁籮回來,便叫我回去,說:“你爸馬上就回了。”我扭頭便走。這些善良的人,常常逗我,但從不在這個問題上與我開玩笑。有時,我沒翻過山岡,卻聽到了山那邊的咳嗽聲,我想也不想地往回走,因為我知道父親已經回來。我一直不明白自己怎會有如此準確的判斷,我只知道自己是個很笨的人。我22歲才連跌帶爬地考進師專,26歲才知道女人也會撒謊,如今30歲了,還不會拍馬屁,做生意。我很小的時候,能老遠就知道父親是否回來了,那只可歸為笨人的奇事。14年前某一天,我正在家里等上學的學費,鄰村的一人跑進我家說我爸出事了,我脫下拖鞋赤著腳起身就跑,我這樣一路跑到海邊,沒有累和疼的感覺。我跑到海邊的時候,父親已經醒過來了,大家圍著說,沒有事,也許累過頭了。我這時才發現腳板已劃出不少口子,便跑到灘泥里踩了一陣止血。我待在海邊一定要和父親一起回家,村人說:“你這娃懂事了呢!”我一聽這話,淚便流了下來,我說:“爸,去醫院吧。”父親寬厚地笑笑,說:“沒事了,沒事了。”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想這句話。想著想著,便鼻子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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