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升君

她五歲時,父親被勞教,母親離家出走。爺爺奶奶幾乎靠著半乞討供她讀到五年級才輟學。十一歲開始跟爺爺放羊,呆坐在山坡上看那些不解人間風情的閑云飄來飄去,聽爺爺講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爺爺奶奶是她最親的人,爺爺奶奶去世后,她就成了一個爪娃子,常常一個人坐在山坡上,和羊說話,拿鞭子抽風撒氣。
十八歲那年,舅舅帶她到河西去尋生活。說河西張掖不愁吃,不愁穿,要啥有啥。對她來說,活命比啥都重要,她像一只羔羊般被丟棄在河西羊臺山下的一個小村莊里。舅舅走后,她懵懵懂懂地成了一個鰥棍的媳婦,人家說舅舅走時收了彩禮錢,她就得安心當人家媳婦。她也曾聽說過被拐賣的女子的命運,至于自己,天知道。她就永遠成了一棵稗子,或者一截漢代孑遺的土墩,任風吹筋骨,日頭一層一層剝落。
天上有鳥叫,地上有雞啄食,白天有日出,夜晚繁星滿天。真實與不真實,一切都似夢非夢。無數個夜晚,向定西方向張望,即使那邊有一聲鳥叫,有一顆星星閃一下,都是那么親切,都會讓她熱淚簌簌。
能夠得著的幸福就是一遍遍地回想爺爺奶奶,回想和爺爺奶奶在一起曾經給她的溫暖。一遍遍回想那些熟記在心的故事,一次次看到爺爺奶奶的喜悅、憂傷;看見劉家屯莊的溝溝梁梁,坡坡凹凹。把爺爺奶奶的故事寫下來,讓世間的人都記住他們。產生這一念頭的時候,她像一條回歸大海的魚,興奮地暢游在無邊的柔軟里。把爺爺奶奶的那些傳奇和辛酸的經歷寫下來,把爺爺講過的故事寫下來,把爺爺奶奶的恩情寫下來。這一念頭的產生使她在漆黑的夜晚看到彼岸的光焰,上帝為她打開一扇天窗。
半夜里她點亮煤油燈,窸窸窣窣得像一只偷油的老鼠,拿出一沓稿紙開始寫。在文字里,她常??匆姞敔斈棠虦剀暗男δ?聞到從灰堆里扒拉出的山藥蛋散發的香,常常讓她涎水淚水混合。此時,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文學,甚至對當作家的概念,連一點影子都沒有,她就是想寫一本書。
小說《鄉路彎彎》的出版讓她興奮得一連幾夜睡不著。她把爺爺奶奶寫進了書里。
《鄉路彎彎》出版時已改過第十三稿。小學五年級文化的她,靠一本字典,閱讀一摞一摞從別人那里搜找來的書籍,硬是要寫一本書。先是從30萬字改到10萬字,再從10萬字改到出版時的20萬字。18個年頭,像用心磨礪出的30萬麥粒。
18年,六千五百多個夜晚。她白天在田里勞動,晚上孩子、丈夫入睡時開始拿出紙筆寫到半夜,第二天早上,照樣下地干農活兒,晚上繼續寫。左鄰右舍的女人熱嘲冷諷,你一個女人家,晚上閑了做做針線,有空打工掙錢養家過日子才是正事。寫那一文不值的玩意兒,又不頂吃,又不頂穿……哪怕友好的同情,帶有憐憫的嘲笑都是冬夜里順頭澆下的涼水。
她常常在農閑時節到新疆、酒泉一帶打工。深夜,別的工友睡熟了,她還在寫。在酒泉下河清農場摘棉花時,刻薄的老板發現她半夜不睡覺寫字,嫌她耗電又影響白天干活兒:“世上比你聰明的大學生成堆,都不寫那玩意兒,你一個農民半夜晚上做那個夢。你真要寫出一本書,我手心里給你燒個麻雀!”當晚,她被解除工約,趕出了工房。
也許上天總會眷顧至誠之人。在另一個工地,她向老板提出要求,只要允許她晚上寫字,絕不會耽誤干活兒。年老溫和的老板說:“你沒毛病吧?”她說:“毛病就是晚上讀書寫字。”老板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要你不耽誤干活兒,那不算啥毛病,就留下來吧?!彼屑さ脺I流滿面,天底下還是有好人!這個秋節她不但掙到了錢,還寫了幾十首詩歌。在她的詩里,我讀到:“人/不僅活著/還需要開放的花朵……”“蠟燭/你別滅/你是我心中的天燈/你是我黑暗中的圣火……”
她翻稿子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右手食指像一個“7”字形彎曲。她說是長期寫字就成了這樣,然后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手移開。這彎曲的“7”字又是命運的哪一劫?能見證什么?
原來,她是這么一個可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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