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


一座縱近4公里、垂深350米的巨型礦坑橫亙在遼寧省阜新市城南,站上礦坑北側的觀景臺,向下望去,巨大的深坑宛如大地撕開的一張大口,一條條蜿蜒盤旋的運煤車道,勾勒出曾是亞洲最大的機械化露天煤礦——海州露天礦,獨特的百年歷史印記。
“先煤后城”是阜新的標簽。雖已無法考證開采第一人,但在1897年,當地便出現了小型民間煤窯,隨著蘊藏豐富黑色晶體的喜報不脛而走,阜新這座遼西小城,也被推至資源爭奪戰的風口浪尖,開始近半個世紀的輾轉流離。
最初在阜新以官方名義開采的是清政府。1898年至1905年,清政府派河南道臺德盛赴阜新新邱(現阜新境內)任開礦總辦,并委派東清鐵道會社駐煙臺煤礦技師摩勒(英國人)到新邱勘探,隨后投資創建了阜新煤田第一家官營煤礦——京奉煤礦。兩年后,煤礦由于經營困難而停辦。
清廷的衰敗,煤礦的停辦,并沒有阻止覬覦者爭奪的腳步。1914年,《馬關條約》簽訂后的第十九年,日本財閥大倉組與上海順紀公司訂立合同,8月組成了所謂中日合辦的“大新礦業合資公司”(后簡稱大新公司),隨即以大新公司名義向政府提出享有新邱地區11個礦區開采權的無理要求。鑒于北洋政府的屈從,大倉組又于同年11月在上海匆忙拼湊成“大興礦業合資公司”(簡稱大興公司),由大新和大興兩家公司不斷蠶食阜新的煤礦資源。
看著中國的煤炭資源被日本人一車車地拉出,又一船船地運往日本,極大地刺激了當時盤踞東北的張氏家族。1927年,張學良向北洋政府實業部提出申請,要求在阜新開辦煤礦、修建運煤鐵路,1928年2月22日,實業部正式發文批準張學良申請,張學良開始在阜新創辦東北礦務局孫家灣煤礦。
白熱化的資源之爭,瞬時掀起刀光血影,就在張學良創辦孫家灣煤礦的103天后,震驚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爆發,張作霖在皇姑屯被日軍炸死。九一八事變后,侵略者完全撕下偽裝,其侵略的鐵蹄由此肆無忌憚。他們開始全面侵占阜新煤礦,引以為傲的資源,也從這一刻起,為侵略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在阜新人民心中留下傷痕。
據《海州露天礦志》記載,日偽統治時期,僅1944年,孫家灣礦和太平礦產煤就多達230.66萬噸,占當時東北年產煤量的1/10。開采資源的是一群“特殊工人”。1941年起,日軍大規模使役華北抗日軍政戰俘到煤礦做苦工,他們被當地人稱為特殊工人,下礦后,他們受盡奴役和虐待,只有極少數人挺了過來,走出礦坑。1942年,阜新新邱煤礦發生了著名的“夏菜園子大暴動”,即由中共黨員李振軍為首的10多名黨員領導了296位特殊工人,于9月2日零時,在夏菜園子進行武裝暴動,他們與全副武裝的日軍激戰4個多小時,最終有67人逃出牢籠,9人壯烈犧牲。此次暴動讓飽受苦難的特殊工人看到了星星之火,隨后陸續發動暴動,形成燎原之勢,沉重地打擊了日偽統治者……
時至1948年3月18日,露天礦終于迎來黎明——人民解放軍正式接收國民黨阜新煤礦公司,于1949年1月,成立阜新礦務局。至此,命運多舛的海州露天礦終于結束了近半個世紀的顛沛流離。
同年,阜新正式建市。
新中國成立后,資源富饒的東北開始為全國輸送力量,阜新的海州露天煤礦自然不甘落后。
“這座煤礦與共和國幾乎同齡,是應工業發展需求而生,當年集中了全國最先進的工業設備和數百位各工業門類的優秀人才。”已84歲高齡的海州露天礦原總工程師趙長青說,海州露天礦是新中國成立后建設的第一座大型機械化露天煤礦,1950年開工興建,1953年被國家列入第一個“五年計劃”156項重點工程之一,同年7月1日正式投產。開采半個多世紀,這里共為國家出產煤炭2.44億噸。
“這兒只能做魚塘,種高粱,開采煤礦?日本人可以,你們,不行?!甭短斓V開建前,曾有外國專家專程前來,站在“滿炭株式會社”舊址上,拋出這樣一句話。
“可事實證明我們能行。”趙長青回憶,外國專家走后,工人們義憤填膺,紛紛表示要把這礦場當戰場,不建設好絕不收兵。
豪言壯語之下,滿是煤礦工人對家鄉的熱愛,和支援國家建設的渴望。1950年,海州露天煤礦建設之初,放眼內外,兩臺老舊的多斗式電鏟早已銹跡斑斑,兩旁的山丘遍布望不到頭兒的野草……曾經車水馬龍、煤晶閃耀的礦區,卻一片廢墟處處荒涼。
“不能認慫!邊設計,邊施工,邊開采。”異常艱苦的生產環境,工人咬著一口不服輸的勁兒,在沒有吊車貨運的情況下,人拉肩扛,像螞蟻搬家般,將各種大型設備的零部件搬進現場,再一件件的拼接組裝;鋪設礦區鐵路,幾十個人抱著鋼軌喊著號子齊聲發力,累了,就枕著鐵軌打個盹兒,醒了吃口干糧繼續干,即便每天收工回到駐地時,肩上、手上布滿一個又一個血印子,都沒有一人喊苦喊疼,一覺醒來,他們又生龍活虎地戰斗在礦區建設前線。就這樣,短短3年,海州露天煤礦與中國煤礦工人一道,以獨有的姿態傲然立世。
煤礦落成之日,工人們歡欣鼓舞地打電報向黨中央匯報:為加速祖國工業化,我們一定不驕不躁,再接再厲,把露天礦建設得更好,為祖國生產出更多的工業食糧。
海州露天礦第一次被全國人民熟知,卻是在1960年,5元人民幣上:巨大的電鏟正在挖掘,貨車將滿載的煤運向全國各地支援建設,一片繁忙的景象。貨幣的流通,讓亞洲第一露天煤礦、新中國工業現代化的樣本家喻戶曉,更讓每一車煤,礦工每一滴汗水,成為 “煤電之城”特有的榮光。
當時各地都很關注海州露天礦,工人們也干勁十足,生產紀錄不斷被刷新。從1953年7月1日正式投產,到2005年5月31日,累計生產煤炭2.44億噸,完成工業產值96.98億元,上繳利稅33.45億元,為全國11個省市136個企事業單位培訓輸送了3839名各類專業技術人才。
“過去工人下礦坑有一條四五百米的小路,叫張林路。”張林是露天礦的一位老勞模,為工友上下班方便,挑著扁擔在工人踩出的坑洼小路上,修了一條路。直到退休,這條路都是他義務維護。
那是一個讓人熱血沸騰、激情滿滿的年代。趙長青記憶猶新,起初海州露天礦設計年產量300萬噸,但因國家工業發展需要煤炭,海州人通過一系列技術創新,使年產量提高到420萬噸,1987年至1990年,經過對生產布局和機械設備進行改造,年產量又提高到500萬噸。
海州露天礦為新中國發展作出巨大貢獻的同時,也給當地生態留下抹不掉的“傷疤”。歷經一個世紀的開采,海州露天礦形成了一個東西長3.9公里、南北寬1.8公里、垂深最大達350米、總占地面積7.02平方公里的巨型“礦坑”,礦坑周邊堆積的煤矸石,形成一座高120多米、堆積量近10億立方米、占地14.8平方公里的煤矸山,其自燃、爆噴、滑坡及淋溶水對礦區環境產生嚴重污染。
2005年5月31日,因煤炭資源日益枯竭及對生態環境不同程度的破壞,海州露天礦走完它最后的一段路程。煤礦時代的結束,而非意味著終結,相反,較之于昔日機車盤旋而上的馳騁、電鎬轟鳴的喧囂,如今的露天礦靜靜地鋪陳在大地上,期待著新生。
這一切,也并非偶然。2001年12月28日,阜新市就被國務院認定為全國第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從那時起,阜新便走上了艱苦卓絕的轉型之路,首當其沖的,便是在露天礦關閉之前,就已做出了在原址建立國家礦山公園的決策。
2005年,海州露天礦國家礦山公園建設資格通過國土資源部審查,與北京等地28個單位一起成為全國首批建設的國家礦山公園。曾經的海州露天礦,是幾代煤礦人的家園,如今的國家礦山公園,將生態與教育完美結合,成為市民和游客的樂園——廣場中心矗立著各種大型礦山設備,人們三五成群聚在這里,放風箏、抽陀螺,或漫步在林蔭步道,或駐足于環坑公路地質遺跡、采礦遺跡旁,拂過發出新芽的綠樹,觸摸著父輩奉獻一生的榮耀,并揣著這份榮耀,邁向未來。
新生,何止綠樹青草般簡單,在10公里外的新邱區露天礦,又煥發出另一種奪目的姿態。
2018年6月15日,阜新市新邱區成為中國賽車界的焦點:中國汽車場地越野錦標賽 2019賽季揭幕戰在阜新百年賽道城拉開帷幕,這是阜新首次迎來國家A級汽車賽事。廠商組、量產組等8個組別的汽車、越野車在賽道上輪番馳騁,觀眾的歡呼聲、馬達的轟鳴聲,呼嘯整個賽道。
新邱露天礦是阜新礦區兩大露天礦之一,與海州露天礦相同,新邱城區圍繞露天礦而建,關閉時,留下的唯有連綿不絕的煤矸山。將煤矸山變成越野車的賽道,將新邱區打造成阜新百年賽道城,便成為生態環境修復與產業轉型最因地制宜的有機結合。
佇立在賽道旁,顧志堅注視著既陌生又熟悉的家鄉,思緒萬千?!靶r候,常帶著心愛的玩具車到煤矸山上和小伙伴玩‘賽車游戲,沒想到,成真了。”其實成真的,還有顧志堅無意間播種下的職業賽車手之夢。
“賽道設計非常合理,很有挑戰性。”觀察整個賽道后,顧志堅坐進賽車,快速掛擋,穩踩離合,猛轟油門,車子掙脫了引力,顧志堅全神貫注,飛奔在賽道上。賽道逐漸清晰,兩旁的觀眾逐漸模糊,這是顧志堅最好的狀態,當他第一個沖過終點時,他早已分不清流下的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
“家鄉,我回來了,我為父老鄉親贏得了驕傲?!闭驹陬I獎臺上,顧志堅激動莫名。
阜新這座資源枯竭型城市,正在以它獨有的方式宣告著回歸,而這一次,是以生態環保、資源再利用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