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琴聲從未遠去

李嚴歡

作為現代俄羅斯鋼琴學派的一代宗師，海因里希·涅高茲（Heinrich Neuhaus，1888-1964，以下簡稱“老涅高茲”）在其跨越半個世紀的教學生涯中，培養出一大批聲譽卓著的鋼琴演奏家和教育家，對二十世紀世界鋼琴演奏藝術的發展與繁榮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每當提及老涅高茲的得意門生，人們總是對里赫特、吉列爾斯、扎克、魯普等深受恩師藝術理念影響的琴壇大家津津樂道，而對于另一位同樣秉承老涅高茲的藝術風范和治學思想，且與之關系更為密切的傳人，則多少有些忽視。這位集兒子、學生、助教等多重身份于一身的人物，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涅高茲（Stanislav Neuhaus，1927-1 9 8 0，以下簡稱“小涅高茲”）。

1927年3月21日，老涅高茲的家中迎來了一位新成員，長輩們為他取名“斯坦尼斯拉夫”。這個孩子從小成長于家庭濃郁的藝術氛圍中，雖在不足五歲時經歷了父母離異的變故，這使他的生活發生了一些改變，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日后敏感、脆弱的性格，但幸運的是他的音樂天賦并未因此折損，不久便在祖母的啟蒙下走上習琴之路。一段時間后，小涅高茲被送入格涅辛音樂學校，在那里他遇到了瓦列利婭·利斯托娃（V.Listova）——一位日后讓他感激不已的老師。當時的小涅高茲對于種種演奏技巧的訓練興趣不大，老師雖發現了這個問題，但在教學過程中除保證必不可少的基本練習外，并未多加干涉，更多時候師生倆都將目光聚焦于音樂本身。如此因材施教的方式，不僅在六年中持續不斷地激發出小涅高茲的演奏潛能，也使他接觸了廣泛的曲目，并漸漸培養起他獨立的思考能力。

自格涅辛音樂學校畢業后，小涅高茲來到莫斯科音樂學院繼續深造，師從弗拉基米爾·別洛夫（V.Belov）教授。此后三十五年間，他從該校的學生、助教直至升任教授，再未離開過這所名校。起初，他的到來似乎并未引起當時已成為學院名師的老涅高茲的注意。直到兩年后，父親無意間在一次晚會上聽到了他的演奏，對他的才華刮目相看，自此改變了先前并不奢望孩子能成為一位技藝超群的音樂家的想法，并將他轉入自己班中。即便如此，父親對他的關照并不多于其他學生。在老涅高茲的公開課上，小涅高茲鮮有演奏的機會，不過對他而言，聆聽其他同學的演奏同樣拓展了他的視野，讓他接觸到了許多此前不曾學習和了解過的作品，而父親對詮釋這些作品所做的指導與建議更使他受益匪淺。

在此期間，小涅高茲通過國內選拔，獲得被派往華沙參加第四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資格。不料就在他準備動身那天的清晨，卻接到了簽證被拒的通知，實際上蘇聯文化部門已取消了他的參賽資格。幾年后，當他終于被官方允許赴巴黎參加瑪格麗特·隆-雅克·蒂博國際鋼琴與小提琴大賽時，卻又因未能適應賽事的安排（他習慣于每天練琴至凌晨兩三點，而后一直睡到中午起床）無緣任何獎項。終其一生，他都難以擺脫這些遭遇帶來的困擾。或許這一時期唯一能給他以安慰的，便是他開始作為父親的搭檔經常登臺，通過父子倆合作的莫扎特《D大調雙鋼琴奏鳴曲》、阿連斯基《第二組曲》（都曾錄制唱片）以及德彪西的《黑與白》、拉赫瑪尼諾夫的兩首組曲等雙鋼琴作品，他在公眾中的影響力也得以不斷提升。

步入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小涅高茲在完成研究生階段的學業后，留校擔任父親的助教。與此同時，他的演奏事業也邁向了一個新的臺階，很快就擁有了一群固定的聽眾且隊伍不斷壯大。從那一刻起，他謹遵父親的教導，在審美上始終保持個人的獨特性。小涅高茲的這份個性首先透過自己獨特的音色體現出來。俄羅斯學派的鋼琴名家向來擅長奏出豐富且動人的音色，而小涅高茲則將對音色美感的追求發揮到了極致。盡管他留下的錄音為數不多，音效也并不理想，但每當我從這些唱片中欣賞他的演奏，總會情不自禁地被他指間流淌出的美妙、高貴的琴聲而深深打動。與那些總是試圖以雷霆萬鈞之勢奏出洪亮音響的同行有所不同，他的演奏每時每刻都在以無盡的色彩變化去展現音樂中豐富的層次和細節。特別是德彪西、斯克里亞賓等人作品中那些極輕極弱的片段，由他彈來依舊能呈現出清晰的音響層次。或許在很多人看來，小涅高茲并不以炫技著稱，然而若不具備精湛的技巧，他又怎能奏出這般精巧、奇妙，彰顯個人貴族氣質的音色？

在對音色塑造精益求精的同時，小涅高茲演奏中無處不在的抒情性特征也成為鑄就其個性化藝術風格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演奏的舒伯特、肖邦、拉赫瑪尼諾夫等人的作品，總是流露著一份詩意盎然的氣息。這顯然與他少年時代的成長環境有關。父母離異后，母親改嫁著名詩人、長篇小說《日瓦格醫生》的作者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Boris Pasternak），此后很多年，小涅高茲都與母親和繼父共同生活。這個新家好似詩的海洋，他不僅經常能聽到繼父朗誦自己的詩歌，以詩會友更是家庭社交活動的常態。年幼的他自是耳濡目染，在日后的演奏中盡一切可能追求浪漫、詩意的表達。正因如此，一旦彈起肖邦的敘事曲、夜曲、圓舞曲、船歌等作品，他就像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時而低吟淺唱，時而激情澎湃，將這些樂曲化作一首首動人的詩篇，并任由自己內心細膩而豐富的情感在樂聲中自由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