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肖宇
翻閱到由日本音樂家岡田曉生編著的《極簡音樂史》,其中一幅漫畫插圖甚有趣味。圖中所畫的是三位世紀之交時期的西方音樂家——馬勒、德彪西以及理查·施特勞斯,圖下附文:對電椅上的犯人施以刑法的理查·施特勞斯,站在《第六交響曲》音捶旁邊的馬勒,縱火燒音樂學院的德彪西。漫畫中夸張諷刺的人物形象引人眼球,圖文結合卻意味深長。
似乎天意安排,音樂中的某些巨大變革往往與“世紀末”緊密相連,新的“事件”伴隨著“世紀末”號角的逼近而登場。百年一輪的時間句讀,不知不覺總會提醒著人們些什么。熟知音樂史的人應該了解三人屬同一年代(都生于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且三人都作為那個時代最前衛的作曲家而為人知曉。然而,這些富有個性的作曲家由于一反傳統,全力創新,他們的作品經常會引起話題或卷入丑聞,于是就出現了如上圖諷刺般的形象,漫畫傳達出來的就是當時那個年代的人們對他們最直接的“告白”。而他們彼此也互為不屑,馬勒不理解德彪西的天才,反之亦然,德彪西也不能忍受馬勒的音樂。但不管怎樣,他們都沒有擺出一副叛逆者的姿態,相反,他們始終不忘積極地向公眾展示自己,依舊特立獨行,致力于尋找自己的方向和道路。
提起“世紀末”,馬勒的音樂可以說是一種蘊含“現代性”深意的最強有力的“音樂言說”。回到“世紀末”,馬勒委身“作曲小屋”,因它親近自然遠離塵世,也為躲避音樂界那些反對猶太人的樂評人。于是,這種特殊環境成就了馬勒進入預言者先行的通途,宣告了他毫無誤差的偉大預言。世紀之交的焦灼與疲憊使得人心惶惶,自上而下的病態沾染到了整個人群和社會。“我指揮是為了生活,而生活是為了作曲”,或許作曲才是他的真正樂趣所在,當作曲家聽到湖的傾訴,作曲靈感便更容易涌現。可以想象到這位性情中人回到客棧,剝開金色錫紙卷裹的雪茄時,可知這一天的寫作是進展順利、如魚得水的。于是,他隱于山水叢林湖畔之間狹小而簡陋的小屋,孕育了他的第二至第九交響曲。
聆聽馬勒的音樂,龐大深沉的和聲音響和逐步削弱傳統調性的組織感已然接近瓦解的最后邊緣,使之突破并脫離了進行方向單一、確定的封閉系統。深受“印象派繪畫”影響的德彪西,從管弦樂《牧神午后》起就專心于他那獨特敏感的聽覺和無與倫比的直覺指引,從此走向了一條“不歸路”。縱然他的老師吉羅對于他在鋼琴譜上排列出來的新鮮和弦表公然表示“這很漂亮,卻很荒謬”,德彪西卻津津樂道,毫無任何顧慮地繼續進行創作。看得出來,德彪西是明確反對學院派的,因此也能夠佐證漫畫中縱火燒音樂學院的“現象”和“事實”。
理查·施特勞斯的交響詩為表現內容而制造的多種音響,以及激進的創作方式,時常招致“描寫故事的高手”“吵鬧粗俗”“音調刺耳”等褒貶不一的評論。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的思想和創作打上了時代特有的烙印,既有晚期浪漫派的藝術表現之美感,又用前瞻性和開創性喚醒了現代音樂創作。

如果說,一部音樂作品反映了一個時代的心境,那么“世紀末音樂”正是符合了這種言說。“世紀末情懷”的獨特境地和“有力言說”讓我多了份沉思。音樂的歷史無法倒退,我們只有一直向前,而且必須正確地理解時代的發展和音樂的變革,作曲家們也需要充分利用時代賦予的條件進行藝術創作。如此看來,三位作曲家音樂形式的所有變化都是創作要素相互作用、分化組合的結果。曾經被束之高閣的“無稽之談”如今被視為音樂史上的瑰寶,生命力愈加旺盛,方興未艾。
施特勞斯的時代還在行走中,馬勒的時代到來了,而德彪西的音樂一直被配以“印象音樂”的標簽徜徉于音樂長河中。“世紀之交”在文化史的研究中被認為是一個充滿危機和特殊性演變的時代,的確,這一觀念在音樂這一領域得到了明顯的體現,而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段同時促成了西方音樂文化現象和文化觀念發展的重大變革。從十九世紀下半葉的作曲家瓦格納開始,音樂倫理的危機已經開始顯現,受到世紀末思潮影響的德彪西、馬勒、施特勞斯以及勛伯格等人的作品,其音樂風格也受到了明顯影響,向唯美主義的逃逸,以及向悲觀主義的歸附,使之走出了一條擁有獨特文化氣質的道路,這種獨特氣質正如整個音樂思想在受到這股“世紀末”倫理觀的作用下表現出的強烈的“現代性”特征。換言之,一個特點鮮明的音樂流派形成于一種植根于時代之中的藝術創作思維,“世紀末”引發的迷茫彷徨以及主動尋求自我表達和傾訴,推動了顛覆性藝術形態的形成,音樂形態也恰恰折射了相應的社會心理。
如今,這份“世紀末”藝術風情的音樂神韻已然保留至二十一世紀的音樂大廳內,聽眾們或將自己置身于二十世紀末的“危機動蕩”中,或停留在當下場域中去感受歷史,然而不論怎樣都無不印證了它獨有的藝術情懷,也能夠從中觀察審視到音樂發展的歷史驅動力。如此看來,“世紀末”或許可以成為理解音樂現象以及社會現象的一個互為聯系、互動、碰撞、融合的歷史視野,它席卷歐洲,且個性迥然。就如現代人內心深處曾經不可名狀、無所適從的頹廢和悲觀情緒一樣,個人的心理、情緒、沖動、心理發展與障礙甚至精神疾病等等復雜又多變的狀態就誕生在“世紀末”。然而,“世紀末音樂”帶給我們的并不止于此:“在人類思想和行動的幾乎每個領域,新正于舊之中浮現,二十世紀正于十九世紀中浮現”——這大概是我們至今對這個時期著迷的緣由——那個既古老又現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