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川

薛瀾。圖/中新
《財經》:作為一次突發公共衛生危機,這次新冠肺炎疫情反映出諸多問題。從公共管理的角度看,這次疫情對中國意味著什么?
薛瀾:對中國來說,這次疫情是一堂風險社會啟蒙課。1986年,德國社會學家貝克出版了《風險社會》一書,指出除了自然風險,人類社會面臨的技術風險越來越凸顯。后來,英國思想家吉登斯又提出制度性風險。和自然風險不同,技術風險和制度性風險都是人類的決策和行為的后果造成的,用吉登斯的話說,就是“有目的之行動的非預期后果”。
這次疫情還可以看成是中國進入現代風險社會的一個“成人禮”。雖然大家目前對金融風險的概念已經比較熟悉,但對于現代社會中風險的內在本質還缺乏全面的認識。
中國在推進工業化、城鎮化和全球化取得巨大進步的同時,也步入了現代風險社會,讓我們看到了風險最重要的幾個特征:1.風險的內生性。現代社會所取得的每一個進步都同時給我們帶來了新的風險。例如,汽車的發明給人們出行提供了快捷便利,但也帶來了交通事故的風險。2.風險的泛在性。風險不僅僅存在于金融領域、技術領域,也存在于社會領域和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3.風險的系統性。各種不同風險之間存在著內在的聯系(如公共衛生風險與經濟衰退風險之間的聯系)。
《財經》:是否可以說,2000年以后中國也開始進入風險社會?一方面是自然風險增加,包括SARS、汶川地震、新冠肺炎等;另一方面社會風險事件增多。
薛瀾:2003年我和清華的同事出版了一本書《危機管理:轉型期中國面臨的挑戰》,就是意識到中國的社會風險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在不斷提高。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改革基本屬于“帕累托改進”,大家都能夠得到好處,只是利益多寡不同,因此社會矛盾比較少。90年代后期開始的一些改革進入深水區,一部分人的利益受損,另一部分人受益很大,如國企改革、征地拆遷到近年來的環保整治,使得一部分社會群體成為利益受損者。本來應該采取措施“損有余以補不足”,但是做得遠遠不夠,導致社會矛盾日益加劇。
《財經》:還有一個背景,就是中國開始加速進入社會轉型期。
薛瀾:是的,國內外的經驗表明,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各種風險不斷增加。另外,中國與全世界緊密相連,帶來巨大好處的同時也帶來風險。同時,很多潛在的新風險也伴隨科技進步而來。
這次公共衛生危機警示我們,中國必須從整體上直面風險社會,從宏觀上更加理性地做出各種風險決策。不管我們愿意與否,在每天的生活當中,我們其實都在做一系列的風險權衡:冒一個風險能得來什么收益,為此愿意付出多少代價?以前我們可能是下意識地做選擇,那么今后我們就要有意識地去做選擇。同時,我們不但是在權衡成本與收益,很多情況下,也是在不同類型的風險中權衡。有時候本來是為了消除某種風險,不得不在不同的風險之間進行理性權衡。
《財經》:從公共管理的角度來看,您認為這次疫情應對哪些方面值得思考?
薛瀾:廣義的應急管理包括三個部分,風險管理(事前),突發事件應對(事中),善后學習(事后)。
風險管理包括風險認知、風險研判和風險預警。風險認知體系就是通過遍布基層的各種哨所醫院和相關信息報送系統將捕捉的各類傳染病信息及時報送上級以便采取后續措施。目前大家議論最多的直報系統就是風險認知體系的一部分。風險管理的第二個部分就是上面談到的風險研判。之后就是風險預警,這次新冠肺炎最令人遺憾的是,與非典事件相似,我們還是在早期風險認知、研判和預警階段出了問題,在同一個地方第二次跌倒,這個教訓的確非常深刻。
在突發事件應對的階段,也有不少值得反思的地方。如何建立強有力的綜合指揮體系,如何迅速綜合各方的資源以應對峰值需求,如何動員市場和社會各方積極參與應對等。
目前善后總結的工作尚未開始,但總書記已經提出要求,要對公共衛生應急體系的建設進行更加深入的反思。
《財經》:中國的政府力量一直很強大,因此政府在應對風險方面的責任重大。您怎么評價中國政府應對風險的能力?
薛瀾:在風險防范意識方面,習近平總書記是歷任領導人中講得最多的,講得最到位的。而且,總書記實實在在地推動防災減災的九項重點工程。但他的總體風險防范思想還沒有真正變成各級黨政部門的行動。所以,很多地方黨政部門在面對風險時,應對能力差距很大。但也有一些很好的做法,如目前重大項目社會穩定風險評估已經成為一項制度,我們需要有更多這樣的制度性安排。
《財經》:為了適應風險社會,下一步主要做什么呢?
薛瀾:經歷了應對新冠肺炎這堂風險社會啟蒙課以后,首先要對全社會開展風險認知科普,讓廣大公眾了解風險的內涵及風險社會的特點,了解自己日常生活中所面臨的各種直接或間接的風險權衡與選擇,引導公眾建立理性的風險意識和風險觀念。同時,各級黨政干部要接受關于風險治理的系統培訓。
此外,也要對我們的吉慶文化進行反思。我們不太愿意講不吉利的事,而風險說的都是不吉利的事情。這種吉慶文化對我們的行政文化影響很大,我們的主流媒體的新聞報道也都不愿意直面風險和問題,這種情況必須改變。
其次,在應急管理體系現代化的道路上,要把關口前移,把風險評估作為新的工作抓手,在國家各個層面能夠建立系統的風險評估制度,準確地把握各個領域面臨的各種風險,制定消除風險或適應風險的工作計劃。英國等國家多年來實行國家風險評估制度,對國家面臨的各種風險進行系統評估并向公眾發表,每年不斷更新。這個制度值得我們學習。
第三,要發揮市場在風險治理當中的作用。其實保險業是與風險共生的,國外的保險業為什么非常發達?其核心就是通過保險業務,使得個人、家庭和組織機構能夠通過保險服務,來合理降低各種風險給自己帶來的損失。國外的保險公司在風險治理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反觀我們國家,保險業的險種特別有限,各種風險帶來的損失,要不就是自認倒霉,要不就是國家兜底買單。這種狀況必須改變。
《財經》:從這次疫情可以看出來,地方政府應對風險的動作遲緩,這是一個大問題。
薛瀾:現在地方政府已經開始關注和風險治理相關的問題,像最近這些年的環保工作,但確實很多行為是被動的。中國各地面臨的風險也是千差萬別。地方政府如果有清晰的風險治理觀念,就會主動去識別,然后采取措施消除風險,避免事態進入突發事件的階段。所以,如何從制度上進行改革,激勵地方政府從被動的應急管理轉變到主動的風險治理,是一個要深入研究的重大課題。
其實,各國政府都不愿意面對不確定性,而風險的本質就是不確定性,這對政府行為的影響是很深遠的。政府做事希望能清楚地看得到效果,但是風險治理的最大挑戰,就是要解決的問題本身不那么清楚,采取措施的效果也不確定,這對政府的思維模式來說是很大的挑戰。我們的政府和我們的社會化都需要在應對各種風險挑戰的過程中不斷學習,不斷適應。
《財經》:風險治理體系的重要方面是信息,全面、準確、及時的信息才是消除不確定性的最好辦法。
薛瀾:風險治理的基礎是科學研究和科學分析,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尤其重要。一方面要對社會運行的基本規律進行研究,另一方面要對社會的動態變化積極觀察,對各方面信息的收集和分析,把握社會變化的脈搏。如果老按照傳統的思路收集信息、控制社會,局限性就會越來越大。我們也要認識到,中國社會發展到今天,全社會按照某一個方式去作為、按照一個方向去行動,已經越來越難。怎么樣把握住社會的主流方向,在不影響大局的情況下,允許多元思路和嘗試的存在,把控由此可能帶來的一定的風險,這也是風險治理的一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