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與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大學體制

劉軍　李燦

新中國成立前，施蟄存是活躍在上海文壇的知名現代派作家、翻譯家和雜志編輯，同時也曾在多所學校任教，教師身份是他很長一段時間內安身立命的保障。除施蟄存在文壇馳騁的1930年代，他一直活躍在松江、上海、杭州、昆明、廈門、福建三元、徐州等地的教育崗位上。

據沈建中編《施蟄存年譜初編》，1927年，二十三歲的施蟄存任松江聯合中學國文教師，直至1936年施蟄存任杭州行素女子中學教師，這一時期施蟄存基本上都在中學任教職。他晚年回憶：“我青年時期就‘好為人師，這其實就是依賴我的語文知識活命。”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施蟄存輾轉到昆明云南大學任教，是他由中學教職向大學教職的轉折，此后的歲月里，施蟄存一直在多所高校任教。他說：“當我離開上海，就意味著開始放棄文學事業，流離遷徙于大后方整整八年。不當作家做教授的改行，是我這一生的生活轉折點。”云南大學、廈門大學、江蘇教育學院、福建中等師資養成所、暨南大學、大同大學、上海師范?？茖W校、滬江大學、光華大學等高校都留下了施蟄存教書育人的蹤跡。

當時眾多報紙雜志對施蟄存的教育活動多有報道。如1931年《現代文學評論》報道：“施蟄存氏之創作，在國內已獲相當之評價，有稱為創作界中所杰出者。施氏曾任松江女子中學教授有年，與劉吶鷗諸氏創辦水沫書店，主編新文藝月刊，成績斐然，現任中國公學文理學院文學教授，聞將為《前鋒》月刊努力創造云?！鄙院?，《現代文學評論》又刊出了施蟄存辭去中國公學的職務，代中華書局翻譯世界名著的消息。同一年的《草野》雜志也報道了施蟄存在中公文理學院教書的消息。香艷雜志《春色》對施蟄存的教育活動也多有報道，該雜志更關心施蟄存的殷實家庭、漂亮妹妹和感情糾葛等八卦消息，其中有一則消息報道施蟄存的家境，認為施蟄存“再加自己在杭州行素女中當教員，也有百多元的收入”，是上海文壇較富裕的作家。該雜志甚至將施蟄存的教書生活的某些細節大肆夸張渲染，以博讀者一笑。有這樣一則敘述：“蟄存在松江執教的時候，有一次他在看一本學生國文筆記簿，翻到一個地方，見那個學生把‘陰字注著‘北也的解釋，便說，‘“陰”字的意思是“山的北面”，不能單解作“北”，否則譬如你要到“北門”去，豈不變到“陰門”去了嗎？他說完哈哈地笑了?！笔┫U存的鄉友沈子成在《小說月報》上撰文評論施蟄存的小說創作，也談及其教書生活，說“自烽火起后，施氏舉家遷避滬上，他自己亦寓滬上，后云南昆明西南聯合大學組織成立，由朱佩弦的介紹，遠赴云南昆明西南聯合大學文學院執教”。雖然這些報道和敘述有些失真或夸張，卻也可成為讀者了解施蟄存教育蹤跡的一面鏡子，映照出施蟄存在那一時期的教育活動。

葉圣陶談起自己寫小說的經驗時說：“我做過將近十年的小學教員，對于小學教育界的情形比較知道得清楚點。我不懂什么教育學，因為我不是師范出身;我只能直覺地批評我所知道的……于是自然而然走到用文字來諷他一下的路上去。我有幾篇小說，講到學校、教員和學生的，就是這樣產生的?！彼囆g源于生活，施蟄存的成名作如《在巴黎大戲院》、《春陽》、《薄暮的舞女》等作品，大多源自對1930年代十里洋場的現代變異靈魂的獨特理解。從1928年到1937年，施蟄存也在多所學校任教，教書育人的生活也成為施蟄存藝術創作的源頭之一。因此，施蟄存在此一階段也發表了一些關于少兒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的篇什，以及以教授們的家庭和情感生活為主題的小說，表達了他對教育、家庭和事業的思考和理解。如《上元燈》集中的《栗·芋》，探討家庭環境對小孩成長的重要性;《善女人行品》集中的《蝴蝶夫人》表現了大學教授事業與家庭的矛盾;《小珍集》中的《名片》以浙江省教育廳為敘述背景，反映教育廳內部森嚴的等級制度，及其對小人物心靈的戕害。尤其是《新教育》和《一個學生的死》兩篇小說，直接以學生為敘述主角，體現了施蟄存對現代教育與現代社會的深度思考。施蟄存在更多的雜文和散文，如《懷念云南大學》、《滇云浦雨話從文》、《教師與編輯》、《關于圖書館》等文章中，記錄了他的教育生活的點滴。

1952年，全國高等學校院系調整，施蟄存被分配到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同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主持人馮雪峰致信施蟄存，邀請他北上參加編輯工作，施蟄存認為：“我覺得我還是做教書匠適當，就復信婉謝了?！彼艞壿p車熟路的編輯工作，選擇教書為職業，固然有長期生活于上海不愿再背井離鄉的考慮，同時，在華東師范大學任教確實是一份穩定且優越的工作。據施蟄存回憶，“1954年調整工資時被定為三級教授，工資二百五十六元。從1952年到1957年這段時間，我上中國文學史的課，從唐代文學講到元明清文學，也在本校系里組織的學術報告會多次主講過一些專題”。高校院系調整與改革，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執政黨實施的重大舉措，新的社會政治制度必然要求舊的教育制度有所改變。之后施蟄存參與了華東師范大學舉行的政治意味較濃的文藝批判會，也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的身份給學生辦過講座。當時的報紙記錄了施蟄存這一身份的轉變——由來去自由的民國教師轉化為國家體制內的有正規編制的高校教師。

1954年11月，《解放日報》以《華東師范大學師生九百人舉行座談會，批判“紅樓夢”研究中的錯誤觀點》為題，報道由華東師大校長、副校長、教務長及中文系全體師生和教育系、歷史系、俄語系等師生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施蟄存作了典型發言。在此前后，《文匯報》、《新民報》和《華東師大報》都報道了這則消息。1955年，《華東師大報》繼續追蹤報道了《中文系第二次座談〈紅樓夢〉研究》，施蟄存和許杰、徐中玉等人均有發言。這些報道中的施蟄存，是以師大中文系教授的身份出席批判座談會的。他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觀點和看法，與全國統一批判的聲音是一致的，有強烈的一體化色彩。同年，《華東師范大學校報》發表了《中文系舉行胡適文學思想批判討論會》，施蟄存與程俊英、徐中玉、許杰等中文系教授作了批判發言。

在這一時期內，施蟄存給中文系學生也作過關于“文學語言”的講座，講座內容陸續發表在《華東師范大學校報》上。也有學生在校報上發表散文，對施蟄存身患重病仍以老邁之軀在寒假批閱學生作業這一舉動表示感激。新中國成立初這些零星的報道，記錄了施蟄存進入華東師范大學執教后的活動，與新中國成立前關于施蟄存的報道不同的是，在新中國成立前的報道中，施蟄存是飄忽不定的，從一個教職走向另一個教職，而此時的施蟄存依托華東師范大學，這里成為他安身立命的唯一空間。

施蟄存被分配到華東師大，“分配”充分說明施蟄存已經被新政府吸收，成為體制內的一分子收入編制。施蟄存在新體制內教育身份“合法性”的取得，要經過長時期的思想改造。有學者指出：“在高等教育改革進行的前夕，進行了兩場思想運動：1950年底開始的對文化界的思想改造運動，以及高校的‘三反運動。……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獲得了十分顯著的成效，對全國高校院系調整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從思想上掃清障礙、鋪平道路的作用?！痹谠合嫡{整過程中，有一些高校學者撰文對自己存在的資產階級思想進行批評和檢討，北京大學陳士驊說：“我的嚴重的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和宗派主義的思想，就是這樣地影響了人民教育事業的發展。我作為一個人民教師，在思想上還存在著這樣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污毒，因而造成這樣無可饒恕的罪過。”中國人民大學趙承信教授認為：“‘三反教師學習對于我是一次很大的教育，不但有機會端正了立場，而且從此我的思想方法起了很大變化，從根本上否定了資產階級形而上學的思想方法，初步掌握了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方法。”

這次院系調整，不僅是廣大知識分子的一次集體的思想改造，也是一次全國范圍內的人事調配和人才資源的規劃與調整，在政府的統一計劃下進行。教師必須服從分配，改造好思想，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服務。李剛認為：“1950年代初期的院系調整徹底改變了在中國孕育了半個世紀才形成的現代高等教育體制……大學教師被一所大學因政治原因開除就意味著被整個國家大學系統開除，將沒有其他的生活出路?！边@也是施蟄存自1952年起，盡管遭受很多坎坷，仍留在華東師范大學教書、工作，終老一生的原因之一。

新中國成立后的“分配”教書帶來的是安穩與固定，新中國成立前的“自由選擇”教書，意味著就多了一些偶然因素和動蕩意味。施蟄存與學校之間的關系松散，且教職絕大多數為文友的推薦與提攜，充滿了人情味。例如，施蟄存去中國公學執教，是應該校國文系主任、著名的法國文學翻譯家李青崖先生的邀請。他晚年回憶：“這是在1931年春，我在辦水沫書店。李青崖來邀我到吳淞中國公學去擔任文預科的國文課教員。”去云南大學，是朱自清推薦，熊慶來聘請，施蟄存在《浮生雜詠》中撰文：“1937年夏，省立云南大學改為國立，清華大學熊慶來教授出任校長。熊公，滇人也。來上海物色師資，我以朱自清先生之推薦，受熊公聘。”去福建教書，也是經黎烈文的推薦，沈建中對此有較為詳細的記錄：“1940年暑假過后，施蟄存無法返回昆明，只得賦閑滬上，恰巧福建中等師資養成所所長沈煉之通過黎烈文介紹延聘他去任教?！焙髞硎┫U存到暨南大學、滬江大學任教，到光華大學兼職，由葉圣陶、劉大杰、章靳以、徐中玉等人的推薦。這些人都是當時文藝界的知名人士，與施蟄存大都有過良好的文學友誼，他們在施蟄存經濟困窘、形勢急迫時予以援手，是中國傳統文人之間充滿人情味的提攜與幫助。

據施蟄存之子施達先生回憶，進入華東師范大學以后，施蟄存的經濟狀況有改善，新中國成立前他必須同時在好幾所高校教書才能養活家人。新中國成立初期，他的月工資是一百八十元;到1954年，施蟄存被評選為三級教授后，工資為二百五十六元。良好的工資待遇，為施蟄存提供了生活保障，這是新中國成立初施蟄存被分配到華東師范大學后最悠閑富足的時期，他也充分利用業余時間開始文學翻譯的工作，翻譯了大量東歐國家的小說佳作，成為其新中國成立初期絢爛的文藝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