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議文
“故鄉遙,何曦”?
三更忽夢,他回到額爾古納河,闌珊燈火與夜空中的星子交相輝映,晃出朦朧的詩意,有遠方的風吟嘯著從最北的邊境而來,吹動河面的云煙。
森林總是能給人偌大的孤獨感,他仰臥在遼闊的靜謐曠野,額爾古納河的蜿蜒波光閃爍,曲折如同仙人腰上纏繞的綢帶,仿佛要將他臉上的憂傷,疲憊與堅忍照映出來,他的臉色很蒼白,但月光卻使得那種蒼白變得柔和,河面吹來的柔風也輕撫開他眉心的褶皺。他輕輕吐氣,又深深將新鮮的空氣吸入胸腔以沉淀心口的不安與痛楚。
一晃數年匆匆而過,來時的路上早已不復從前,他想踏上故鄉的歸途,但是現實總是與他的心愿背道而馳。也只有在深夜,在半夢半醒間,他才能恍惚地看見那個青蔥歲月的少年,坐在細雨中的河畔親吻白鶴與野花,抱著琴深情彈唱自己寫下的詩篇,牽繞起旖旎美好的思緒,滋養故鄉的一方水土。
這場景如此真實,仿佛觸手可及,他興奮地往前快走幾步,急切地伸出手,馬上就要拍到少年的肩頭,倏地,驚醒。起身,他眉梢有落失,耳廓冰涼。望向窗外,路燈依然明亮,只是路上沒了車水馬龍,人群吵嚷。子夜的月亮如約出現在夜空,卻不怎么明亮,可能水泥森林中沒有流動的溪水,洗滌不了原本皎潔的月亮。他愛流動的溪水,愛它的清澈,愛他潺潺的歌聲。這韻律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他閉眼,回想。
流水一樣的鹿鈴聲,在耳畔響起。
那些馴鹿啊,他的馴鹿,它們夏天走路時踩著露珠兒,吃東西時,身邊有花朵和蝴蝶伴著,喝水時能看見水中的游魚;冬天呢,它們扒開積雪吃苔蘚的時候,還能看見埋藏在雪下的紅豆,聽到小鳥的歌唱。那些神所賜予的美麗生靈,沒有它們,就沒有額溫克族人。
夢,一個個五彩斑斕的夢,這夢啊,夢里頭是山河,夢里頭有云霧,夢里有流云拂過雪山,有草原綿延,有一處清澗底,游魚細石,硌人生癢,還有雪融反反復復。夢里他踏著青山綠水。
再一轉眼,云引來云雀虔誠朝拜,赤濃的林葉給他蒼白肌膚潤染生色,山果跳進他袖口,清風撫過他眉眼彎。
他身在山野,心歸雪山,等春來。巢是舊巢潮,雁卻不知換了幾群,他笑得懶怠,捉去三兩蝴蝶。有身影擦肩而過,一晃又一眼,人跡卻已不見。光陰如白駒過隙,森林留下的只余孑然一身的孤獨與享受。
他緩緩地唱:“野花在草原,再看一眼”,“湖面漫云煙,再看一眼”。
他身在額爾古納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