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慶的記憶世界讀《世說新語》

撰文_北溟魚 編輯_方鳳燕

《世說新語》可以算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名士顯貴們的達人秀場，書中人物或不俗不羈，或桀驁放浪。但即便如此，在歷史的漫漫長夜里，在這樣一群人的身上，還是可以看到那閃耀著空前，也是絕后的彌足珍貴的人性光輝。

元嘉十六年（439年），三十七歲的江州刺史劉義慶已經知道他這一生不會有實現抱負的機會。國家分裂為南北已經一百多年，從東晉起改朝換代不斷，但每一個偏安江南的朝廷總要做出北伐長安，統一中國的努力。這也曾經是劉義慶的抱負。作為宋武帝劉裕寵愛的侄子，他從小擅于騎射，十四歲時就被伯伯帶著北伐長安。之后劉義慶更被要求都督幾個重要軍區的軍事，封襲臨川王，意氣風發。

直到他的族弟宋文帝劉義隆篡位為帝。劉義隆屠殺了擁立自己為帝的大臣們，為了防范篡位的事情再次發生，他對他這一輩的兄弟嚴格看管、控制、稍微有人表現出才能與雄心，便會惹來殺身之禍。

劉義慶努力收斂鋒芒，不復跨馬，也不再寫作華美而容易招致禍端的文章。但情感與思想如同爬出藩籬努力向天空向水源而去的藤蘿，并不總能被理智所收束。劉義慶年輕時便有許多文人朋友，現在更請來文豪袁淑、鮑照、陸展等等作為自己的屬下。恐懼無奈于現實的時候，他們便談論歷史，從東漢、兩晉、一直到現在的逸聞軼事：

東晉時軍閥桓溫北伐經過金城，看見自己從前種下的柳樹已經長成十圍粗的大樹，攀著柳條，感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這是他們認為的值得被記住的言語；

東晉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因為名氣家世而被公主選為駙馬，哪怕他已經結了婚，有妻郗氏，哪怕他自殘抗拒也沒有逃過被迫離婚另娶公主的命運。等到他臨終，按照他信奉的道家傳統，他應該懺悔一生的得失罪過，王獻之說，沒有別的，只有與郗氏離婚這一件。——這被迫的始亂終棄又臨終懺悔是他們認為的德行；

三國時魏國的中散大夫嵇康因為不配合司馬家族改朝換代的篡位計劃，被判死刑。他被押上東市刑場的那天，神色不變。向劊子手要一張琴，臨刑彈奏了一曲《廣陵散》。曲終之時，他遺憾地說，我曾經有個朋友想要向我學這支曲子，我沒有同意，《廣陵散》從今絕響。——這是他們認為的雅量；

曹魏代漢，魏文帝曹丕受漢獻帝禪讓禮畢，正得意自己的天下來得容易，他的近臣陳群卻有哀戚的表情。曹丕問陳群，朕順應天命做了皇帝，你臉上也有光，為什么還不高興呢？陳群說，我曾經做過漢代的官，受過漢的恩惠，今天您順應天命得了天下，我心里高興，但論道義，我確實不能控制臉上的哀戚。——這是他們認為的方正不阿。

有時是一個片段，有時只是一個句子，在分裂動蕩中，見風使舵本來是求生要義，但也有人不同流俗，留下只言片語，如同雪泥鴻爪，在劉義慶和他的朋友們，以及更多的那些心里不忿卻不能表現在臉上的人心里，這些都值得被記住。于是他們選擇了三十八個題目，比如“德行”比如“方正”，比如“雅量”，在這些題目下輯錄符合宗旨的言語故事，成三十八篇。后來又經過梁代劉孝標的注釋與北宋晏殊的編輯，這就是我們現在所看見的《世說新語》。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論《世說新語》，“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哪怕是說一些怪力亂神的無稽之談，因為在文本與立意上的高標準，也可以作為一個好笑話。世說新語寫人記事，多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并未為尊者諱，寫高蹈也寫卑微，寫英雄的高光時刻，也寫名將的白頭末路。世路艱辛，人性復雜，比起有意整理出一個統一的人物個性，《世說新語》不吝于呈現一個人物的不同側面。在《世說新語》的“尤悔”篇里，曹丕在與弟弟曹彰下棋時用帶毒的棗子害死了自己的弟弟，在“傷逝”篇里，又寫曹丕給自己的好友王粲送葬，已經是太子的曹丕對著一道來的高官顯貴們說，王粲愛聽驢叫，我們一起給他學一學吧。

劉義慶和他的文人朋友們編纂《世說新語》取材廣泛，今日已經不可考。后人為《世說新語》做注，排簡史料，用了不少工夫在考辨真偽。但《世說新語》并不把“史料”與“流言”，“傳說”與“確切”做非此即彼的區分。劉義慶意不在事實之“真”，而在“真知人心”——是曾經發生過的，或者是在某一個時代的人希望它曾經如此發生。春秋時期的吳國君子季札曾經留下這樣一句話：中國之君子，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到了漢魏時代，更是把表面的禮教做足，實際卻在毀壞禮教，譬如有人一面經年累月為父母守孝，博得孝子的名聲，一面又偷偷挖隧道，在里面生兒子。劉義慶對“德行”，對“雅量”的解讀早已與儒家教化規范十分不同，他和他所談論的時代已經有所共識：鄙棄那些用禮教謀利的虛偽，褒揚那些深情隨性，相信自然與本心，甚至因此而顯得不拘小節甚至行為怪誕的真君子。

《世說新語》開創了一種體裁，而后的時代里有許多模仿與追隨者。唐有王方慶《續世說新書》，宋有王讜《唐語林》，孔平仲《續世說》，明有何良俊《何氏語林》，李紹文《明世說新語》等。有些已經亡佚不存，有些還可以看見，但是比起《世說新語》總差了許多：傳寫舊文沒有新穎之處，敘述時事又矯揉造作，于是大多不被今人所知，只得在歷史材料堆積如山的舊倉房里默默無聞。

而劉義慶，在元嘉十六年（439年）到元嘉十七年（440年）這兩年里與他的文人僚屬們一道編輯的《世說新語》讓后世記住了他這個不得意的臨川王，以及他記憶里應該被記得的世界。

重讀經典

《世說新語》

作者_劉義慶

出版社_山西古籍出版社

譯者_里望

本書由南朝劉義慶及其周圍的文人編撰而成，記述了漢末至南朝之間的諸多歷史人物的奇聞趣事，對當時社會生活進行了包羅萬象式的描寫。其極具特征的記人敘事筆法，所保留下來的重要史料，在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

精彩書摘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世說新語·言語》

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世說新語·言語》

以小人之慮，度君子之心。——《世說新語·雅量》

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世說新語·德行》

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世說新語·惑溺》

珠玉在側，覺我形穢。——《世說新語·容止》

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邪？——《世說新語·自新》

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世說新語·識鑒》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世說新語·品藻》

《百年曾祺：1920—2020》

作者_ 梁由之

出版社_領讀文化丨天津人民出版社

汪曾祺先生誕辰100 周年紀念文集。書中收錄了60 位名家以及汪曾祺親人所寫的62 篇文章，呈現了他們眼中那個偏愛關注生活瑣事和平凡人內心的文學大師汪曾祺，全方位展示了幾代人從不同時段、層面、角度對汪老其人其書的解讀，饒有意趣。

《西出陽關：絲路紀行》（一）

作者_ 小重山

出版社_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沒有什么比古代絲綢之路更能激發我們探索世界的欲望。作者親歷中國古代陸上絲綢之路沿線城市，洛陽、西安、蘭州、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敦煌……再現絲路上的文明、民俗與特產，既有歷史回放、又有現實鏡頭，結合切身體驗解讀絲路古今。

《江南繁荒錄》

作者_ 徐風

出版社_譯林出版社

志江南于繁荒，藏歷史于山河。作者長居江南，遍訪鄉野桑梓，爬梳典籍方志，以內視角為我們講述何為江南。在這部最新散文集中，他以抽絲剝繭的方式，梳理人文江南的脈絡源流；擷取歷史上命運攸關時刻的人與事件，講述嬗變中的堅守與繁荒。

悅讀

《地方》

作者_蔡測海

出版社_ 湖南文藝出版社

作者把對“理想故土”的熱愛、疼痛、悲憫、感懷和人情世故、一山一水都盡數描繪出來。歷史與傳說、現實與幻想、夢境與非夢、個人和家國、民族和世界、地方和遠方，都在作者出色的想象力與深厚的文字功夫中，有獨到的見解和新穎的思辨。

《致命流感：百年治療史》

作者_ [美]杰里米·布朗

出版社_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醫學是有關診斷和治療的藝術，也是防止歷史重演的藝術。百年間，人類對流感病毒有了深入的了解，但仍然無法阻止和戰勝它。我們不知道下一次流感大流行會在何時何地暴發，但我們確定它會發生，經驗與教訓，是人類唯一擁有的免疫力。

《穿越周期：人民幣匯率改革與人民幣國際化》

作者_ 張明

出版社_東方出版社

金融全球化時代，人民幣匯改、人民幣國際化行歸何處？個人資產保值、增值又將何去何從？對普通讀者來說，本書是了解人民幣匯率相關問題的重要參考，大到對于國內外經濟形勢的判斷，小到對于個人財富的保值、增值，閱讀之后都會有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