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你還記得1990年的事情嗎?我記得我就出生在那一年。我還記得我出生的那一天下了大雪,雪花是六個瓣的模樣,我啼哭的時候,城墻上已經覆蓋了成千上萬的六瓣雪花,這是西安最美的瞬間之一,然而我卻在哭泣。我記不起我為什么會哭,我猜測是因為覺得寂寞。寂寞是不是不對的?
二
這是7月的一個夜晚,這里已經經歷了可以地板煎雞蛋的一周高溫,沒有人有心情去看看太陽發出的光是橙黃還是金橘,人們都悶在辦公室里,人們寧愿悶在辦公室里,這可人的冷氣,像一見鐘情的眼睛,像饑腸轆轆時裝進胃里的面包……整個大樓都因為彌漫了這種冷氣才能呼吸,這救人性命的偉大發明。整個大樓里的人都守著網絡,要么是屏幕要么是手機,就是工作最忙碌的那么幾個,也要把一分一秒瑣碎的時間分給手機。
只有一個人在看書,楊霜被冷氣包裹著,他也被別人的故事包裹著。
整個大樓里的人都沒什么期待和指望,他們有的結婚有了孩子,有的只想著交配,有的想著下一個季度是否還流行破洞牛仔褲里穿漁網襪或者幾萬塊錢的包怎么讓人發現給予贊美。楊霜受夠了這些人的行為、聲音、思想,不對,楊霜覺得這些人根本沒有思想。
這群行尸走肉一般的高級白領,只會虛假地寒暄,吃流水線下完成的外賣,腦子里只有賺錢沒有生活。如果真的經濟泡沫出現,為了錢估計連自己的身份都愿意販賣出去。
時間快要到下班的那十幾分鐘,有時候是半小時,楊霜就按捺不住了。時間像是綁上了沙袋,沉甸甸的,每一步邁著都費勁兒。他內心的那點兒盼望終于就要來了,他穿的是莫蘭迪色的Polo衫,這是他特別買來的,他希望自己看起來有那么點正式,但又不至于太過分。原本的計劃是穿一件有點粉色的襯衣,短袖襯衣的袖口有一個更深一些的粉色翻邊。網購總是讓他失望,圖片和實物之間差別太大了。
他只能去商場里買衣服。原本他很喜歡在商場里看看,那些可以實際看到的布料和實在貼在身上的觸感。一切都變了,商場里永遠只有餐飲區擠滿了人,他走進賣衣服的店鋪,就會被幾個導購團團圍住,那種熱情讓他沒辦法選擇。
一件件的事情總算都解決了,包括心理上的。
終于挨到了時間,他只需要推門走進這家咖啡館,找一個恰當的時間,面對面地看著林楠,對她說出自己放在心里快要幾個月的話就好。
店門卻鎖著。簾子緊緊地拉著,一點縫隙都沒有。周五的晚上,怎么都不是店休的日子啊?
三
許默站在店門口的時候應該是差12分到11點,簾子從屋內的頂上垂下來,她們喂的流浪貓來了兩只,正好是白色和黑色。本來她想發條信息給楠楠的,告訴她別著急,她已經到店了,但著急喂貓咪,她就在意念里發了信息給她。
小黑和大白開始發出“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許默在楠楠的教育下已經養成了習慣,第一步先打開咖啡機,第二步開始燒熱水,接著她拉開簾子,光灑進店里,這一刻的明亮尤為明顯,新的一天就是從這個明亮里開啟的。
她開始把外面的桌椅慢慢擺放出去,她最不喜歡抱那三個油漆桶,圓滾滾的形狀必須要用擁抱的姿勢,可是客人喜歡,他們照相或者圍著它聊天。
許默和林楠討論過城市存在的意義,本來就是一間間的小房子,越來越多的房子,它們有的叫家,有的叫超市,有的叫酒吧,有的叫服裝店,這些不同名字組成的房子就是城市的意義。就和這些油漆桶做的桌子一般,它們讓簡單的生活更具儀式感。
早上不能掃地,會把財氣掃掉。但有時間還是要拖地,雖然頭一天的晚上是清掃過的,只是西安這樣的城市不比南方,緊關著窗戶等到第二天,怎么都還是有一層薄薄的灰。吧臺和桌椅也要全部擦一遍,還好店鋪很小,所以也不是很費力。
許默開始把沸水灌進保溫壺的時候來了一位客人。
“不好意思,我們的咖啡師還沒來,您要不喝杯水等等。”
“那好吧。”許默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帶了一本雜志,應該是剛買的,還帶著塑封,趁著他扯塑封紙的時間,許默撥了林楠的電話,居然是關機。
“是路上手機被偷了嗎?”許默在心里念叨著。
“您好,不知道您要喝什么,抱歉咖啡師不知道什么原因沒來,我可以做基礎咖啡,但是不能和咖啡師比,店里的特色我做不好,您要是不嫌棄就算送給您喝,實在抱歉。”
“那先冰美式就行。”
許默正要開封豆子,想起了什么:“我們有三款豆子,兩款是拼配的,還有一款SOE。”
“我要拼配,濃郁一點的。”
嘩啦啦的咖啡豆倒進磨豆機,香味彌漫開來。
許默正在壓粉的時候,又進來一位熟客。
“你也可以做咖啡呀?”
“林楠不知道怎么了沒來,我湊合做一下吧。”
“那我喝一杯你做的鮮超人。”
“這個我做不了,都是她的配方呢,要不給你做拿鐵。”
“我特別想喝那個,沒事,我不著急,我等等吧。”
客人如以往一樣,像任何一個周五一樣,一串一串像糖葫蘆似的,直到許默感覺自己繃不住了。
四
她們拿到經營許可證的那個早晨,有點像簽了房屋合同的樣子,忐忑不安的情緒實際上是蔓延過喜悅的。許默總是先開口的那個:“我們要吃個好的慶祝一下。”生活中實在有很多這樣的瞬間,但是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什么是“吃個好的”,本身就是一個大問題。北方人喜歡吃面,吃面太普通了,但是內心確實最眷念的就是這個口味,那么慶祝的時刻吃個面條究竟有沒有這個儀式感呢?是違背自己的味覺還是違背儀式感?
許默和林楠都同時看了看天空,看了看馬路。許默看到天空中有一朵很潔白的云朵,她心想:真是好看的好日子呀。林楠卻并沒有注意到那朵云,她心里想:天氣真好,難得的藍天。但街道反而看起來更臟了,店鋪裝修不能太明亮,不然在北方這樣的氣候里,會被襯托得不干凈、不清爽。人內心的欲望一波又一波攀升,找不到盡頭,于是無法開心。
開一間小的店鋪簡直像是打怪升級,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剛剛明亮起來的天忽然又暗了下來,許默喜歡摟住林楠的一邊肩頭,下巴靠在另一邊上:“開店不就和人生一樣,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總是有一個解決的過程嘛。”
“你別靠著我,夠煩了。”林楠推開許默。許默就要親一下她,不管親到沒親到,就發出一個吻的聲響。許默總是想用這種方式讓林楠放松一些。
林楠干什么都認真,因為太認真弄什么都太費勁。為保證裝修時候的每一個尺寸不出問題,林楠每天都眉頭緊鎖著和工人師傅說這個說那個。許默每一天做的工作,就是安慰林楠和工人師傅,工人師傅覺得林楠不可理喻,林楠覺得工人不夠認真。上門頭是裝修里的最后一步,這些都是林楠堅持的,“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左邊的靠上了一點點……”林楠的聲音左右搖擺。
店鋪終于裝修好了。
……
被喝干凈的杯子里,風吹過的時候,吸管會隨風擺動起來,那是飽含喜悅的舞蹈,在林楠的眼中是這樣的。她知道客人喜歡它們,所以喝得一點點都不剩。她感到滿足。許默理解林楠的這種感受,她知道林楠做的不是生意,但是本著這種態度,林楠一定會迎來好生意。
熟客一個接一個。第一個來的女孩就成了第一個熟客。
“林楠的咖啡是真的好喝呀。”
“那你不是奔著我才經常來的嗎?”
“也有關系吧,但是前提是林楠的咖啡好喝呀。”
“我的蛋糕很難吃嗎?”許默笑著問。
“但是咖啡真的很杰出。”其實許默喜歡客人這么說,每個人要的東西都不一樣,她可以從很多東西中獲得快樂,夸她長得好看她快樂,夸她做的蛋糕好吃她也快樂,她給客人端去一杯水客人說“小姐姐真貼心,謝謝”后她也會高興,她的快樂來源于自己,外物只是一個誘因。而林楠的快樂很單一,她執著于自己的手藝。
“因為林楠的咖啡已經不是‘好喝,而是‘杰出。”這句話從許默的口中說出來,她看了一眼林楠。正在擦拭吧臺的林楠五官舒展開來,煥然一新。
五
“我有時候會覺得很開心,因為他們喜歡我的手藝。”
“那有時候不開心呢?”
“他們也不全是喜歡我的手藝。”
“先有了你才有了手藝不是嘛?”
“大概是因為我的手藝很廉價,喜歡起來很容易。”
許默是想讓林楠高興才告訴她已經有了122個會員,122個是個什么數字呢,是他們第一天的營業額,許默在那天就告訴林楠,等到我們有了122個會員的時候,我們就要休假一天。那時候覺得是遙遙無期的事情,她們一個40平方米的小店,一個會員最少是600元的充值,要有122個實在是太難了。許默發現在第四個月的今天她們就做到了。
“你還記得我們說過的休假的約定嗎?”
“記得。”
“那你明天要干嗎?”
“你會一起嗎?”
許默當然會陪著林楠一起了,她們在高三分班時候認識,在那次分班中許默認識了很多人,但是這些年過去,很多人都不認識了,很多人都變了模樣,只有林楠一直沒有變。她參差不齊的短發,像她為各種事情不變的執著一樣。
“你除了咖啡,唯一的愛好就是散步了吧。”
“唯一的愛好是和你做咖啡和你散步。”
“楠楠,今天你是太高興了吧。”
“看我說這些你又不相信。”
“這是我第幾次陪你走城墻了?”
“春夏秋冬走完,還有春夏秋冬嘛。”
“你看那里,我們學校后面,你說那是你最喜歡的一段路,在斑駁的樹影下騎著車子。”
“那時候還小,總會覺得寂寞。”
“現在有這么多人喜歡你的咖啡、喜歡你,你應該不寂寞了吧。”
“我們想讓大家喜歡,我們盡心盡力,付出特別多,但是依然很多人來說我們,生意好了同行來差評說拉肚子,找關系不讓我們外擺,我們真心真意想讓他們從一杯幾十塊錢的東西里喝出幸福,但現在我沒有那么強烈的感覺了。”
“我覺得你是太累了,或者我們接收了太多不好的信息,我們努力做好這件事情,這就是意義就應該獲得快樂。”
“可是人的生命值多少錢卻沒有人定過價,它給你的時候是白給的,收回去的時候也是無償的。它值多少錢呢?如果你好好觀察一下周圍,就會發現有時候它值不了幾個錢,甚至是一文不值。有時你累得滿頭大汗,費了好大勁兒,事情還沒有起色,這時你心靈深處便會泛起一種感覺:你的生命并不太值錢。”
“怎么沒有起色?大家都肯定你的手藝肯定你,你給所有客人的其實不僅僅是一杯咖啡。”
“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是在賣咖啡還是在賣情緒。”
“你看今天天氣好吧?很少見這樣的藍天吧,這樣的天氣就給了我們散步的好心情,你也一樣,很多人在忙碌中來喝一杯你的咖啡,這一杯喝下去,就是給了他們這份藍天。”
“我只是說說,終歸可能還是生意。”這是許默第一次從林楠的口里聽到“生意”。
“這對我來說是生意,對你卻不是的,你是有這份喜愛和執著的。”
“因為我喜歡咖啡,所以你去學習了甜品,這樣可以成就我開一個店,面對很多現實,其實我不想喜愛了,可是我覺得我停下來就會讓你所有的付出毫無意義。”
“怎么會呢?你的人生有你的意義,我的也一樣,他們喜歡你的手藝,也不妨礙喜歡我,而且工作本來就是工作,你有時候比較理想,而我現實一些,我們的組合不是很好嘛?”
“如果真的沒有我,你會對我失望嗎?”天邊有一群鳥飛過,遠處很多汽車在疾馳,沒有誰能看到其他人內心的真實。
林楠認真地看著許默。
“如果沒有我,你會失望嗎?”
“會特別失望。但我不會怪你。”
六
“請問您要外帶還是在這里喝。”
“可以在這里喝嗎?”
“當然可以,看您要熱的還是冷的,我們有傳統咖啡也有特別調制。”
“我看一下想想。”楊霜看到面前的這個女孩,兩個麻花辮,嘴巴眼睛像是天生笑著的,熱情得讓他有點緊張。
“您可以坐著,想喝什么了再說。”說這句話的女孩轉過頭來,最長的鬢角也蓋不住耳垂,裸露出的耳朵和臉頰柔和的線條。她的身體也跟著轉過來,走到自助水臺前倒了一杯水放在一張空著的桌上。
“歡迎光臨。”他聽到短發女孩接著說了一句,很快繼續回到吧臺里,另一個熱情的女孩就把剛才對著他說的話又說了一遍。人就開始兩個三個的進來,楊霜看著吧臺前面排起了小隊,他有一點后悔自己應該剛剛就直接點單,他心里是想好了要澳白的。到一個新的地方,他就糾結起來。
短頭發的女孩一直在做咖啡。隨著放進不同的咖啡豆,機器也發出不一樣的聲響。店鋪不是很大,可以聽清楚壓粉器在咖啡粉末上轉動的聲音,近似齒輪聲。奶缸發出另外一種音響。他站起來目光看向短發女孩,她的手臂在咖啡杯上按照某種軌跡轉動……他看到一個看起來非常漂亮的拉花。
“可以給我一個澳白嗎?我也不著急。”
“好的,您喜歡用淺烘的豆子還是深烘的?”回答楊霜的是長發的熱情女孩。
“都可以。”
“好的,那就給您一杯好喝的澳白。”她朝著短發的女孩說:“記得哦,好喝的澳白。”但是短發女孩只是低頭耐心地做咖啡。
容器是一個透明有花紋的玻璃杯,可以看到一個漂亮的桃心,一層一層的紋路,看起來奶泡打得非常好。短發女孩做好了直接放在他的桌子上,很小聲地說了一句“請慢用”。楊霜感到胸口有點慌亂地跳,大概是屋子里彌漫的咖啡香氣的原因。他端起來喝了一口,用桃心的尾部對著嘴巴,也并沒有大口地喝下去,讓桃心不會太變形。
“有豐富的堅果味道,牛奶的香甜也沒有遮住咖啡的香氣,薄薄的奶泡綿綿的,是一杯入口非常香甜的澳白。”楊霜在心里這樣念叨著,準備用這樣的話和短發的咖啡師打開話題。
“給我出一個濃縮。”進來了一個客人,直接越過熱情的女孩對著短發咖啡師說。
“前面還有幾杯,您稍等一下。”
“我喝完就走。”
“沒事沒事,我不著急,你先給她弄吧。”已經落座的幾個客人都這樣說。
“味道太雜不干凈。”楊霜看到那個要插隊的女孩這樣說,她扎了一個辮子,側面看著不胖不瘦。
“這杯可能萃取不足,那我幫您調整一下萃取狀態。”
“味道過于焦苦,不好喝。”
“那我再幫您萃一杯。”
短發咖啡師的聲音一直很平和,客人的目光都已經集中在吧臺,楊霜已經要從凳子上站起來。
“尖酸,根本無法下咽。”客人直接把剛入口的濃縮吐在咖啡杯里。
“那實在抱歉了,我可能做不出您想要的濃縮,您可以不用付錢去別家喝,如果您愿意我也可以暫時把吧臺讓出來,請您自己來做。”楊霜在短發咖啡師說話的時候站起來又坐了下來。
“你們家是怎么做到前幾名的,真的喝不下去。”
“我們咖啡師和客人已經讓您插隊優先喝了咖啡,可是您不喜歡,給您倒杯水,你可以漱漱口,去尋找您喜歡喝的咖啡吧。”楊霜看到短發咖啡師已經低頭開始做別人的咖啡了,另一個女孩開始和這個客人說話,他打了結的心稍稍松了一下。
“尖酸尖酸呀,喝不下去。”
“那您喝完這杯我再給您倒杯水您漱漱口。”熱情的女孩說完,轉身接過咖啡師做好的一杯咖啡,送去了他旁邊的一個桌子上。
“請問這上面是桂花嗎?”楊霜問道。
“不是的,這款上面是咸蛋黃。”熱情的女孩繼續熱情地回復。
“特別好喝,是楠楠的特調。”旁邊的客人撕開吸管外的塑料紙,扎進飲料里喝了一大口,跟著接話道。她的聲音故意很大,楊霜覺得是為了給那個客人聽的。
楊霜像是接到了話,順勢站了起來。
“您的澳白特別好喝,奶泡打得剛剛好,還有堅果的味道。我還想嘗一個有咸蛋黃的那個,感覺很特別。”
“謝謝喜歡,澳白給您選了一個淺烘的豆子,是拼配的,那您稍等,我還有兩杯,稍后給您端過去。”楊霜看到楠楠這么從容的回答,心上擰著的疙瘩全部打開了。這時熱情的女孩又給那個女客人遞了一杯水,但是她直接轉身走了。
“那個女的什么鬼呀,故意來的吧。”
“給她喝什么喝,她就是來搗亂的。”
“楠楠你沒事吧?肯定不是你做得不好喝……”許默從七嘴八舌的話里插進去,拉著林楠的胳膊說,但是被林楠打斷了。“你別擔心我,我自己做的咖啡什么樣我心里還是明白的。”
“對呀,你別生氣就好。”
……楊霜覺得他似乎是被口味征服的,但似乎又是被第一眼的感覺征服的。他開始想念這里,一有時間就要來喝咖啡,他認識了很多這里的熟客,有彈鋼琴的音樂老師,還有寫詩的詩人,銀行的工作人員和不愿意透露身份的熟悉臉龐,每天來這里喝下咖啡,卻把自己煩惱吐露出來。在長發女孩旁邊,林楠總是顯得有些冷,楊霜感覺到,她的微笑只是職業性的,尤其是當有人開始抱怨自己生活時,她的情緒會不太明顯地波動起來。
這讓楊霜更想接近真實的林楠了。
七
許默發現,不愿意透露身份的熟客,看起來穿戴時髦精致,說起話來像是有著殷實生活的姐姐,其實只是一個家庭婦女,她之所以穿戴這么精致,可能只是因為這是她唯一的社交。彈鋼琴的女孩之所以那么瘦,是因為她為了演奏時穿上漂亮的禮服上鏡,在刻意地節食,沒有食物的填充讓她更加焦慮,于是她在失眠的摧殘下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瘦。銀行工作的熟客倒真的是因為愛喝咖啡而喜歡這里的,但更因為她在午休的間隙來到這里,咖啡會給她一種放松的狀態……都市不就是這樣嘛,堵車總是有原因又沒原因,大家每天抱怨卻誰也不愿意走,所以許默知道這些熟客愛的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他們是什么模樣也不重要,人與人相隔的門永遠無法打開,哪怕是一起為了這杯咖啡而在同一個空間里,這都是表象,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顧自地淪陷。
許默也不是沒有發現林楠的變化,或者是從同行的詆毀開始,食藥局的人來說有人喝了拉肚子開始,林楠被氣得身體發抖,然后是城管來要求立刻收掉外擺……一件件的事情讓林楠看起來更坦然了,她一句話都不說地想辦法解決事情,甚至是面對有的客人當面把咖啡吐在杯子里的時候,她也像沒有事情發生一樣。可能在別人身上,這樣的變化是成熟,許默知道,在林楠的身上卻不是。
兩個人都喜歡高中時候學校后門的那條路,走在城墻根下面的時候,會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感,還有只有西安長大的女孩才有的那種情懷:城墻像是獨一無二存在的東西一樣。城市和城市越來越像,網絡讓流行普及得更快,城市中的人和樓房也越來越像,而這里卻是哪里也無法比擬的。
林楠第一次和許默說到未來,她說她的未來一定是在西安,就在城墻下面,她要開一家有著好喝咖啡的店鋪,人們來了走了,走了還想來,每個人都想帶走這里的咖啡,又想把一些情懷留下。
……
“你看天氣多好,很少見這樣的藍天吧,這樣的好天氣我們散步多好。你也一樣,很多人在忙碌中來喝一杯你的咖啡,這一杯喝下去,就是給了他們這份藍天。”當許默站在城墻上和林楠說這句話的時候,提到“失望”時,許默已經完全地發現了面前的林楠變了。
可是發現和不發現又有什么區別。
許默也發現了那個總是來的男人喜歡上了林楠。他總是想著措辭開始和楠楠說話,他對咖啡的贊美總是那么專業又透露真誠,他的眼神也和別人不一樣……但生活著的人們啊,就算看到日子一秒秒地變化又能怎樣,我們可以伸出手拉住這個人,但誰也不能拉住變化的時間。
快樂只屬于自己。分享的時候只能算是傳遞了,但并不能真實地被接住,但是悲傷和痛苦卻可以肆意蔓延。人們把寄托放在一杯特別好喝的咖啡上,花三十幾元就買了個匠心之作,便宜啊,而林楠自己呢?
林楠覺得越來越糟糕,而她能做的也只是原地等待。
于是在應該充滿戀愛和美好甚至應該有更多狂歡的七月來臨的那個周五,許默像往日一樣地打開店鋪,熟客一個兩個地來,所有人的生活都沒有任何變化,楊霜滿懷期待地準備和林楠表白……
楊霜站在緊閉的店鋪面前,店鋪沒有留下任何話。許默正在警察局,警察說還沒有到24小時,不能完全判定什么,也沒有找到任何尸體,但是許默有些失控,她拿著林楠給她發的信息一遍遍地強調:林楠是夏天的生日,為什么她要說出生的那天下雪了……
八
你還記得1990年的事情嗎?我記得我就出生在那一年,我還記得我出生的那一天下了大雪,雪花是六個瓣的模樣,我啼哭的時候,城墻上已經覆蓋了成千上萬的六瓣雪花,這是西安最美的瞬間之一,然而我卻在哭泣。我記不起我為什么會哭,我猜測是因為覺得寂寞。寂寞是不是不對的?
我仍然有很多話,你可以當成解釋或者是詭辯,我仍然想說,想說給你聽,你卻已經覺得沒有必要。
……
再也沒有人愿意在白天里販賣藍天一般的情懷,但每個人的生活還是生活,城市、車輛、從城墻上升起再落下的太陽……為了保護自己,實在要學會太多不那么必要的技能了。
那時候許默不是沒有想到過孤獨,只是沒有想到,一切朝著溫暖的方向前進后,孤獨是結局,也是宿命。
這些人住的城市,至少還有短暫的夏天,有更長的藍天。
責任編輯 胡百慧
楊則緯,1986年生,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文學院教師。1998年開始在報刊、廣播等媒體發表文學作品,已出版七本長篇小說,《春發生》《末路荼蘼》登七部長篇小說。在多家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2010年榮獲第二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2015年榮獲第五屆“中國作家劍門關獎”,2016年榮獲第十五屆“陜西青年五四獎章”。2018年榮獲第三屆陜西青年文學中短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