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2018年10月26日—27日,我和復旦大學金理共同發起的“上海—南京雙城文學工作坊”以“被觀看和展示的城市”為主題討論原生城市的青年作家和藝術家的中國當代城市表達,小說家笛安、周嘉寧、陳楸帆、張怡微、朱婧、王占黑、糖匪、唐睿、陳思安、焦窈瑤等參加。這些小說家有的加入到我們這一輯“八城記”。在工作坊開始的引言里,我這樣說:
從上海開埠算起,現代城市,這個文學“觀看和展示”的對象在中國近現代已經有了一百多年的發展歷史。在城市化的過程中,也不是說到最近,“城市”才成為一個話題。從“五四”新文學開始,現代城市就成為作家的目的地和棲居地,也自然成為他們觀看和展示的對象。作家和藝術家,創造出他們所理解的城市文學和城市藝術。我們今天在這個背景下再來討論城市文學,更多的是關心青年人如何回應當下的城市。在近現代城市的被觀看和展示的譜系上,什么是當今青年一代的“我城”?又如何書寫每個人不同的,屬于自己性別、代際、階層的“我城”?基于中國城市在21世紀開始的近二十年城與人的劇變,這種劇變既是新的城鄉關系方式,也是城市自身外部和內部的變化。從城市自身觀察: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小傳統,在當代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等諸種影響下的城市布局和城市功能又形成當代新的城市傳統和城市的“地方性”。這些有著不同傳統和地方經驗的中國當代城市進入新的世紀,外在的城市景觀和空間結構,人和城市的關系,城市里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人在城市中的生存境遇,等等,都在發生空前的變化。其引動文學藝術的變化在20世紀末就已經發生,以文學為例,“70后”作家,以及隨后的“80后”“90后”作家的文學創作,為中國當代文學提供了新的寫作經驗。以“被觀看和展示的城市”為切片,能夠看到新一代中國作家和既有現代文學傳統的差異性,而他們自身的文學藝術創造也是有差異的。新城市、新人類、新經驗,合于邏輯的新文學究竟是什么樣子?我的一個基本判斷:中國當代文學新變革理所當然地應該發生在這些人中間。
讀這組小說,我們發現事實也確乎如此,變化亦已然發生。新城市,新人,新經驗,是否自然而然地有新文學?這是我們這個專輯想象的前提。以中國內地為例,世紀之交以酒吧、咖啡館、高檔賓館、商場、社區等城市地景所展開的奇觀化城市,書寫到了笛安、朱婧、郭爽、班宇、王占黑、楊則緯的小說中鋪張到北京四環外的小區、大學,和城中村及公墓毗鄰的城邊公寓、小旅店、大潤發等等,即便咖啡館這樣的城市地景,也不是刻意強調城市時尚飛地的標簽意義。城市的叛逆青年、小資青年、邊緣人蛻變成了“我城”的世俗兒女們,“反常”的城市書寫轉向對這些世俗兒女們的命運關切。
“我城”的概念出現甚早。1975年劉以鬯編輯的《快報》副刊開始連載西西的《我城》。之所以重提和挪用“我城”這個舊概念,是意識到“我城”之“我”可以矯正我的城市書寫——從無差別、復數的“我們的城”到有差異性的、單數的“我城”。無差別、復數的“我們的城”可以是所謂和牧歌鄉村相對的現代文明的“惡之花”,是所謂聲光電的“魔都”,所謂懷舊風的“上海摩登”,所謂“世紀末的華麗”,如此等等。直截了當地說,新世紀中國文學有所謂的“城市文學”這個名目,但這個名目之下的城市,往往并不是我們的作家對他們日日廝守、休戚與共的城市有多少的了解和思考之后的“文學”想象和建構,而是按照某些預設的觀念定制出來、拼湊出來的。新世紀文學的中國城市文學千人一面,千人一腔比比皆是。
我曾經在上海2011年第4期的《探索與爭鳴》發表過《何為“我城”,如何文學》,現在七八年過去了,重讀這篇短文,當時談論的問題依然有著現實意義。
如果我們細致地梳理一下新世紀中國的城市文學,就會發現這些“文學”的“筑城術”包括:沿襲傳統和現代、城市和鄉村對抗性思維的現代城市想象。這是當下城市想象中最為老派的一路,翻的是中國近現代文化保守主義的老譜。在這里城市成為文人想象中的“異邦”和“他者”,是他們逃避現實的跳板。城市是過去的、消逝的、美好的鄉村田園的敵人和一切罪惡的淵藪。新世紀許多所謂的城市文學正是在這種意義上的、簡單城鄉對峙中去書寫城市之罪和人性之惡;城市、人和家庭的命運與日常生活被生硬地楔入中國近現代史,文學的城市志成為近現代政治事件史的簡單復寫;城市是尋歡作樂的城市,或者城市簡化為時尚的符號,由時尚元素堆積起來的文學城市營造了一種海市蜃樓式的幻覺;既有審美慣例,尤其是西方現代主義的城市想象成為中國當下的城市想象;等等。和活生生的中國城市比較起來,文學想象的中國城市淪為被種種觀念覆蓋著的“看不見的城市”。極端言之,我認為,新世紀城市文學的寫作正在成為另一種意識形態正確的翻版。我將這樣的城市文學命名為一種非“我城”的寫作。所謂的非“我城”,就是說作家和他們書寫的城市之間沒有原發性、原創性的個體、單數、精神意義上的“我”的體驗、經驗、反思和想象。那么,何為“我城”?從大的方面,思考的是一日千里的全球化時代存在不存在差異性的“中國城市”。在這個方面,如果僅僅看中國城市的某些中心商務區建筑景觀、大商場奢侈品消費和流行生活方式,也許真的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但是問題的另一面是,在這些城市的表象和浮沫之下沉潛著的暗流和幽影恰恰是各個不同的。中國城市在“現代”之前的“前史”,中國城市在“現代”之后的城城差異,這些使得中國城市必然成為與世界不同,自身亦迥異的“異形”之“我城”。
現代中國城市是傳統和現代遭遇的產物。相對傳統的鄉土中國而言,現代都市是一個真正的“異者”。它的獨特性在于:它既不是古典時代的“一個政治中心”或者“以官僚地主和富有士紳為基礎的社區”(費孝通:《中國士紳》),又不單是西方殖民化進程中異邦的新城市。中國現代城市成長史有著自身的歷史和現實,有著自身的問題和經驗。這些歷史和現實、問題和經驗必然會被帶入到中國現代城市品格生成之中。再有,就中國內部來看,城市與城市之間而言,每個城市又有著自身的歷史和現實、問題和經驗,中國城市的差異性大得令人難以想象。比如南京和上海這兩座相距數百里,高鐵一小時抵達的城市,從精神氣質上就完全不是一回事。從歷史看,上海就沒有南京舊都頹廢的底子,南京當然也沒有上海那么多近代殖民記憶。從現實看,今天的上海儼然國際大都市,而南京作為城市仍然是不舊不新不城不鄉的沒落相。這一點你只要看藝術和城市生態構成就可以看出來。南京在藝術展覽、演出的規格、藝術沙龍活躍程度乃至場館設施等方面明顯落后上海很多。因此,一定意義上,“上海寶貝”只能是時髦“上海”的“寶貝”。朱婧以《先生,先生》命題也是為小說命意,做著舊學問的寧先生,也許只有在南京這樣的古都才毫無違和,而在北京和南京旅行的雙城記,“先生”和“古都”只能是一闋挽歌,唯有舊日子值得珍惜,而舊日子正在流逝。
像朱婧這樣,同一座城市新與舊成為對照的“雙城記”,“蕭紅”是郭爽小說的廣州往事,蕭紅的顛沛流離成為郭爽小說中當今城市生活的潛文本。笛安的《我認識過一個比我善良的人》中,新“北京人”章志童、洪澄,只是北京和他們出生的“小地方”之間無根的漂泊者。而笛安自己也有著這樣的北京和太原的“雙城記”。這種“雙城記”的旅行也發生在王占黑的上海和嘉興之間。但“雙城記”和傳統的由鄉入城不同,它們不一定隱現著鄉愁,寫作者如此,小說的人物也是如此。可能當今世界上,很少有一個國家可以同時并置也可能并峙這么多城市的樣態。不只是城市的“地方性”,而且有不同的文學傳統和文學譜系。從大的文學史方面來說,臺灣和香港的城市文學是內地的先聲。中國城市文學的小傳統值得珍視,陳苑珊《站在天秤上》的香港,和林秀赫《蕉葉覆鹿》的臺灣都隱約著各自城市文學的小傳統,比如臺灣城市文學的奇幻瑰麗,因而《蕉葉覆鹿》的撲朔迷離自有來處。中國內地亦可能如斯,朱婧的《先生,先生》由一個江南作家寫出,自然不會意外,而且朱婧的出生地是揚州,她的雙城旅行是在同一張江南文化地圖上。
但即便如此,郭爽的《離蕭紅八百米》、楊則緯的《并不是則味咖啡館》,甚至笛安的《我認識過一個比我善良的人》、王占黑的《去大潤發》里,城市的地方性已經被侵蝕得很淡,就像林秀赫的《蕉葉覆鹿》中,舉凡網紅作家、粉絲、暢銷書、手游、直播、LINE……發生在中國的一個小城,也是整個中國的青年亞文化的現場。城與城趨近,但更隱秘的差異性也被年輕的作家打撈出來,有我之城——城市,一切皆著我之形色和情感。
所以說,一城有一城個性,成就“我城”。這種個性可以是城市地理空間上的,也可以是地域文化、政治、經濟范式上的。甚至階層、種族等也影響著城市的個性。“我城”之“我”還不只在內外、內內之間具有城與城的差異性。城市之于一個個體的人,它所提供的不只是工作、生活的空間,更是精神和心理的媾合。因而,就當下中國而言,個體之“我”與差異之“城”之間的關系必然是大相徑庭的“我”的“城”。這樣,所謂“我城”強調的不僅是現代中國城市在城市樣態、精神氣質,或者說在城市空間意義上存在的地理、文化、心理之上的古與今、東與西、城與鄉的差異性。而且對一個作家而言,追問何為“我城”,其實意味著思考他們筆下的“城市”是按照怎樣的肌理想象和建構出來的,它怎樣地浸透了作家的個人經驗,能夠為中國文學,乃至為世界文學提供怎樣的新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城市之“我城”不是簡單地置換成“我”和想象的觀念的城市地方性,比如說到沈陽就是老工業區,因此,班宇和幾個青年作家的寫作被框定到“鐵西區”。班宇已經成為“鐵西三劍客”,班宇的《羽翅》可以理解成一次氣息微弱的呼救,反抗被規訓和被掩埋,因為沈陽之于班宇,他的個人記憶可能是鐵西區,也可能是少年時代幾個人隱秘的音樂社區。當然,這樣的隱秘還可以更多。不只是班宇,讀我們這個專輯中的笛安、郭爽、王占黑、朱婧,都可以發現他們反抗被框定,重建“我”和“我生息的城市”之間秘密關系的努力。
據此,我有理由對“非我”“無我”之中國城市文學提出質疑和批評。既然我們對當下文學由著既成的觀念和慣例建構著自己的文學城市想象提出批評和質疑,可以進一步追問的是,“我城”如何“文學”?從當下作家構成看,新世紀之前成名,現在正值創作盛年的這些作家大多都有著由“鄉”入“城”的經歷。應該看到,用“鄉下人”的眼光打量城市具體到文學中是洞見與盲視共存的。洞見的是城鄉之差異,盲視的則可能是此城與彼城的不同。新世紀中國文學“筑鄉”有術,“筑城”無力,問題的關鍵是在他們的視野里,每一個城市都是一樣的,每一個村莊卻是不同的。因為,新世紀文學的鄉村想象往往是作家悲欣交集榮辱與共的“我鄉”。而傳統和現代、東方和西方雜交之后的現代中國城市是什么?新世紀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國城市又是什么?對于這些問題,中國作家并不像對現代中國鄉村一樣理解得那么透徹和清楚。這就要求,如果這些作家進行城市文學的創作,在城與鄉尖銳對峙的心理震顫和陣痛之后,必須將一個觀念的城市調整到有著自己尖銳痛感的“我城”。
“我城”如何“文學”?思考這個問題,像對“鄉”一樣將自己的靈魂灌注進“城”,現代中國作家的鄉村想象其實是可以借鑒的。不是時刻準備著做一個逃離城市的過客,愛也好恨也罷,必須和“城”糾纏、廝守,才有可能視城市為“我城”。但應該意識到的是,新世紀文學“我城”想象遠較“我鄉”復雜。這是前無古人的城市。現代都市的崛起對中國地理空間、文化版圖和人們的情感、心理、日常生活方式的改寫是革命性的。“混亂”“混搭”“混蛋”“混沌”雜糅并置的當下中國城市卻是人類城市史上空前的“異形”。面對這樣的“異形”之“城”,已有的文學經驗、單一的文學類型根本無力完成對“我城”的想象性建構。應該意識到,即使承認已有的城市文學經驗可以部分地體現在當下的城市文學書寫中,但當下中國城市的“問題”和“經驗”的“空前性”決定了“文學”之于“我城”也是“空前性”的。首先是城市新階層的出現。但從新世紀中國文學現實看,這些所謂的城市新階層還往往主要集中在城市弱勢群體或者邊緣人之上,對于更廣闊復雜的城市新階層,我們的作家表現得并不充分。除了城市新階層在文學中崛起,中國城市的歷史和現實的新舊雜糅,古與今、東與西、城與鄉的不同地域差異性和復雜性也正被作家尊重。擯棄“除了北京即為地方,除了上海即是鄉下”的慣常城市經驗模式。中國小城市經驗同樣應該是中國城市想象的一部分。
文學的“我城”想象和書寫所著力的還不應該僅僅在城市的地理空間和階層界別上開疆拓土。文學之“我城”最后被兌現,應該是灌注了中國歷史和現實、問題和經驗的“文學”城市地標的涌現。這些文學中的城市地標,應該烙上作家個人印記的體驗、經驗、修辭、結構、語體,如狄更斯之于倫敦、波德萊爾之于巴黎、卡夫卡之于布拉格、喬伊斯之于都柏林、帕慕克之于伊斯坦布爾等等。我們有理由期待置身世界格局中的“異形”之“我城”的中國作家,為世界文學提供一座座文學之“異形”之“我城”。“花城關注”做到現在,三年十八期,我們基本上在想象中國當下文學的版圖上努力,在2017年第一期開欄語中,我曾經這樣寫道:
想象《花城》的開放性和可能性,眾聲喧嘩,雜花生樹,也是我們想象的“花城關注”欄目未來的樣子。“花城關注”該給中國文學做點什么呢?今天的文學形勢,只要不是妄想癥,就不會自以為是地臆想自己可以創造出一個轟轟烈烈的文學時代。那就做點自己能做的事,就做點《花城》一直在做的事情吧,哪怕只是盡可能地打開當下中國文學的寫作現場,盡可能看到單數的獨立的寫作者在做什么,哪怕只是敞開和澄明一點。我們置身的現實世界,不說最好和最壞的,確實是不同性別、不同職業,從不同的路徑和時代相互遭遇,被傷害,也可能被成就。作為寫作者,理所應當貢獻的應該是不同的想象和現實感受、不同的文學經驗、不同的文學形式,我們的欄目就是要讓這些“不同”的可能性、多樣性和差異性一起浮出地表。
但需要自省的是文學邊界的拓殖并不必然通向文學的“經典性”。記得小時候《中國地理》上有一句“中國幅員遼闊,地大物博”,對于幅員遼闊、地大物博之“中國”,一個寫作者的生活和文學表達是具體而微的。今天的世界,一邊是交通和信息便捷的全球化時代,一邊是被分割出的無數空間、階層和群落,中國也是,更大的世界也是,我們的個人生活和內心世界也是,某一個單數的人在浩大遼闊的世界里和中國退守到“最原始”部落化的渺小存在。渺小到像這個專輯里的某一篇小說,在城市里的一間大潤發、一個咖啡館、一座出租屋、一所大學,甚至綜合體樓宇的一小片室外平臺,都可以承載所有人間的悲歡離合和人性的細微幽暗。因此,一定意義上,以今天之世界、中國和人之浩大遼闊,文學反而更應該是從一己的狹小通向浩大遼闊。至今猶記,當時和朱燕玲主編對這個欄目的想象:青年作家如何以文學的方式回應中國問題和中國現實?
那么,就從這里開始吧,從一己之微小和微小的中國部分相遇、遭逢,誠實的現實感以及對世界的愛與痛將在這種相遇與遭逢中發生。因此,如果要真的定義出未來的“花城關注”,這就是我們努力的方向。我們希望漢語文學經典的可能性在這個方向被發現,也被我們聲援和庇護。
2019年12月18日,南京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