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作為人名后綴的用法研究

陳敏

摘要：“頭”在發展演變的過程中，產生了很強的造詞功能，可以作為詞語后綴使用。在漢語普通話中，“頭”作為后綴可以跟在名詞或名語素、動詞或動語素、形容詞或形容詞語素之后，還可以跟方位詞和量詞等。筆者發現，在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楚雄市的農村地區，“頭”還可以作為人名后綴使用，形成“×+頭”的命名格式。這是一種獨具地方特色的命名方式，通過探究，我們可以窺見這一命名方式背后的語法規律和文化意義。

關鍵詞：“頭”;人名;后綴

詞綴作為一個重要的構詞成分，同時也是現代漢語中一個頗有爭論的語法單位，許多語法學家都曾對詞綴進行過詮釋。劉小莉在《“×頭”式詞語的多角度考察》中通過比較、綜合丁聲樹、趙元任、呂叔湘、胡裕樹、朱德熙、邵敬敏、張斌、劉叔新等幾位學者的代表性觀點，提出“頭”作為后綴必須具備三個條件：具有單向性，只能黏附在其他的語素后;意義已經完全虛化，只表示語法意義;類義性，即能夠標示詞性。（1）

本文所要討論的是“頭”作為人名后綴的現象。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想見，故以口自名。（2）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豐富多彩的姓名文化，時至今日，中國人的名字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用以“自名”的代號，它包含了一個家庭對下一代的美好期盼和祝愿，包含了某些特定的文化心理和文化現象。中國人的名稱類型多樣，有名、字、號之分，還有大名、小名、綽號之別;不同類型的名稱命名方式也各不相同。在傳統的中國家庭里，孩子剛出生時家人就會為其取一個小名，或稱為乳名，小名的命名往往不如大名（即姓名）那么正式，特別是在農村地區，小名的命名具有更明顯的隨意性，出生時的排行、季節、標志性事物、周圍的動植物等都可以用來命名，如老三、小秋、紅霞、二狗子等等。中國人的小名多種多樣，各地區的命名方式有各自不同的特點。在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楚雄市的農村地區，存在以“頭”作為人名后綴的普遍現象，比如，家里排行老三的孩子小名叫“三頭”，姓張的小名或綽號叫“張頭”，小名叫小美的綽號叫“美頭”，大名叫徐蘭的小名叫“蘭頭”，等等。這種以“頭”作為后綴的命名方式有其獨特之處，與我們常聽說的“大頭”“小平頭”“小光頭”等以形象特征來命名的方式是不同的，很值得關注和研究。下面，筆者將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探究“頭”作為人名后綴的用法。

一、“頭”作為人名后綴的結構形式

經過調查和統計，筆者發現，在楚雄市的農村地區，“×+頭”作為人名主要是用作小名和綽號，一般不作為大名使用。大名是指姓加名組合起來的正式名稱。小名，又稱為乳名，是人在幼兒時期所取用的名字，一般只在家庭內部和親朋好友之間使用。綽號又名外號、諢號，可以細分為善意的昵稱和惡意的侮辱性綽號兩類。“頭”作為人名后綴的結構形式共有以下幾種：

（一）“姓+頭”式

這種“姓+頭”的組合方式數量較多，一般是作為小名或綽號使用，有鄧頭、張頭、蔣頭等，除復姓外，大多數的姓氏都可以加后綴“頭”。這一類型的名稱又可以分為三種情況。

1.以“姓+頭”作為小名

有的孩子在出生時，家人直接以家族姓氏加上后綴“頭”作為其小名。如，父親姓鄧，孩子的乳名可以叫鄧頭。

2.以“姓+頭”作為綽號

有的人已經有固定的大名和小名了，家人和朋友又刻意省去了其大名中的“名”，而以“姓+頭”的形式作為其綽號。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姓”并不單指家族姓氏，還可以是干爹的姓氏。這與農村地區認干爹的傳統有關，認了干爹的孩子就要由干爹為其取一個正式的名字，并且要冠以干爹的姓。之前提到的蔣頭、張頭，“蔣”和“張”都是干爹的姓，而非家族姓氏。

（二）“排行+頭”式

“排行+頭”的組合方式使用數量相對較少，一般是作為小名或綽號使用，如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就被稱為“三頭”。要注意的是，排行老大一般不會以這種形式命名。這種命名方式有的直接作為小名使用，有的則是作為大名和小名之外的綽號使用。

（三）“名+頭”式

“名+頭”的組合方式使用數量也較多，一般作為小名或綽號時使用。這有兩種情況：

1.以“姓名的最后一個字+頭”作為小名。這種情況一般是孩子剛出生時先取了大名，然后直接用姓名里的最后一個字加上后綴“頭”來作為小名使用。如，大名叫徐翠蘭，小名就叫“蘭頭”。

2.以“小名的最后一個字+頭”作為綽號。這種情況一般是名稱所有者已經有了固定的小名，親朋好友又以“小名的最后一個字+頭”作為其綽號。如，小名叫小伙，綽號叫“伙頭”。

“頭”作為人名后綴主要有以上三種結構形式，這些結構形式都是二字式，有時可以前加“小”變成三字式，表達親切、喜愛的感情色彩，如小張頭、小蘭頭、小美頭等。

二、“×+頭”作為人名的適用范圍

由于“×+頭”作為人名主要是用作小名和綽號，一般不作為大名使用，所以，這種命名方式最大的特點就是非正式性和隨意性，這也可以說是所有小名和綽號的共同特征。這種命名方式的非正式性和隨意性也決定了他的適用范圍不會太大，這一點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中華民族是禮儀之邦，對他人的稱呼自然也有規矩，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稱呼，以“×+頭”作為人名稱呼別人時也要注意規矩，分清場合。

（一）只能用于長輩稱呼晚輩，或同輩間互稱，晚輩稱呼長輩時不能使用這種方式。

（二）一般只用于家庭聚會、朋友聚會等非正式場合，正式場合不適用此種稱呼。

（三）一般成家后就不再使用此種稱呼。有的男子成家后親朋好友還會沿用此種稱呼，女子成家后則完全不再使用此種稱呼。

三、“×+頭”式人名背后的社會文化內涵及其淵源

“×+頭”式人名是一種少見的具有地區特色的命名方式，其背后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和特殊的淵源。

（一）“×+頭”是一種帶有貶義色彩的命名方式

通過筆者的調查研究發現，“頭”能夠作為人名后綴使用，一方面得益于其在發展演變過程中產生的一些特殊含義，另一方面是由于農村地區取名時存在的復雜文化心理特征。

1.“頭”在發展演變過程中產生了一些特殊的含義

詞匯反映社會生活，并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演變而發生變化。到目前為止，“頭”除了繼續作為名詞使用外，還產生了一些新的用法，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產生了量詞用法;二是經歷語法化過程，可以作為構詞后綴使用。“頭”可以作為人名后綴使用，與這兩方面的變化是分不開的。

頭的量詞用法產生得很早，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量詞“頭”幾乎能用于稱量所有有生命的“有頭之物”（1），自然也包括人。人和動物共用一個量詞，這就在無意間消解了人作為萬物之首的特殊性，而只是作為天地間的一種普通生物而存在。這樣“頭”作為人的名稱使用時自然就有了一種平庸甚至卑微的色彩。

“頭”作為構詞后綴的用法晚于量詞用法。唐宋以后，用來表示人的職務的“×頭”大量出現。如：菜頭、園頭、飯頭、火頭、燈頭、團頭、茶頭等（2）。我們可以發現，這些稱謂所代表的都是處于社會底層的某一類人，同樣強調其平庸和卑微。“頭”的貶義色彩到了近代綴化詞高度發展和逐步普遍化以后便顯得更加明顯。它們首先表現在稱人的名詞上，然后才逐步擴大到其他名詞上。“頭”表憎恨的色彩至今仍然主要體現在稱人的名詞上。（1）例如：

老實頭：“這王殉卻是老實頭，沒材干的人。” （《石點頭》第三回）

對頭：“一個女人要是看不起另一個女人的，那就是活對頭。”（《老舍短篇小說選·柳家大院》）

2.農村地區取名時存在復雜的文化心理特征

農村家庭取小名時，普遍存在一種“卑賤”的心理傾向。“×+頭”式同樣是一種卑賤的命名方式，這種稱呼極其簡單、隨意，似乎不用費心思考，張口即成。實際上，這簡單隨意的背后包含著家人對孩子的愛護和讓孩子健康成長的希望。在經濟落后、物資匱乏的鄉村地區，孩子很容易夭折，大多數農村人認為是某些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帶走了他們的孩子。于是他們用類似“×+頭”這樣卑微、隨意的名字給孩子命名，以告知上天他們的孩子不是什么寶貴的東西，不值得帶走。這真可謂是用心良苦。

在客家話中用“崽牯頭”稱呼男孩子，上海方言中用“男囡頭”稱呼男孩，都帶有貶義色彩，同樣是一種以“卑賤”求安康的心理傾向。

（二）后綴“頭”有替代作用

前面提到過的以“頭”為人名后綴的幾種結構形式中，以“姓+頭”作為綽號時，后綴“頭”起到了替代作用。在這種情況下，該綽號的所有者已經有固定的大名和小名了，家人和朋友又以“姓+頭”的形式作為其綽號，實際上是用后綴“頭”替代了大名中的“名”。而且，“頭”的替代功能非常強大，所有的“名”都可以用“頭”來替代。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替代現象呢？

首先，是由地區命名習慣決定的。通過訪問調查得知，很多人在剛認識時以姓名互稱，時間一久，互相熟悉之后，就很自然而地省去了“名”，而用“頭”替代。這種“自然而然”的背后有一個神秘的推手，那就是“習慣使然”，因為這是祖祖輩輩常用的命名方式，從小耳濡目染，自然能脫口而出。

其次，是由語言的經濟性原則決定的。用“頭”替代“名”之后，稱說更加簡便。

最后，是由交際的需要決定的。我們在日常交際中常常會出現忘記他人名字的情況，用“頭”替代則簡單易記，可以有效地避免在交際場合忘記別人姓名的尷尬。而且這樣的稱呼方式給人以親切感，無形中拉近了交際雙方的距離。

（三）后綴“頭”有補充作用

在以“姓+頭”作為小名的結構和以“排行+頭”作為小名或綽號的結構中，后綴“頭”有補充作用。自古以來，中國的勞動人民就是被剝削和壓迫的對象，社會地位低下，甚至沒有權利擁有體面的名字，只能有一個簡單的代號以滿足日常交際，于是，就用“頭”來填補名字的空白。更重要的是，在物質生活保障不了、文化教育又極度缺失的農村地區，要想出一個高雅且富有深意的名字實在是有心無力，所以只能用“頭”來充數。這種巧妙的辦法即使窮苦的勞動人民在壓迫中得到了一絲慰藉，又填補了文化落后造成的空白，不失為一種智慧。

四、“×+頭”式命名方式的發展趨勢

近幾年，這種“×+頭”式人名的使用頻率越來越小，特別是在00后中基本滅絕。一是因為農業技術不斷進步，惠農政策不斷完善，農村生產力不斷提高，逐漸擺脫了“靠天吃飯”的落后生產方式，使得農村人民越來越意識到人力的強大，主觀能動性不斷增強，漸漸擺脫了從前卑微的自我形象，封建迷信的思想也在慢慢瓦解。二是因為農村文化水平提高，俗文化式微，取名方式越來越趨向高雅，名字的內涵越來越豐富。三是由于中國尊老敬老的傳統和避諱的思想的影響，老一輩的這種稱呼也逐漸被人們遺忘了。隨著中國農村經濟文化的發展進步，這種命名方式將會逐漸消亡。

五、小結

綜上所述，“×+頭”結構是一種獨具地方特色的命名方式，通過姓、名、排行與后綴“頭”的靈活組合，可以構成人的小名或綽號。這種命名方式方便簡潔，“頭”作為人名后綴使用又滿足了農村地區以“卑賤”求安康的心理傾向，與農村地區經濟文化落后的境況相適應，因此得以長期沿用。總之，“×+頭”式命名方式是語言規律與社會文化合力的產物，其衰落也與語言的演變和社會的發展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