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
摘 ?要:復調性是魯迅小說的一大特點,也是“魯迅氣氛”的主要構成元素。研究者歷來將研究魯迅小說中的復調性的重點放在《孤獨者》、《在酒樓上》、《傷逝》等作品中。本文試分析《弟兄》中的復調性,復調性對于作品中兄弟關系和人物性格刻畫得作用,并結合周氏兄弟失和這一現實背景討論《弟兄》這篇短篇小說的思想內涵。
關鍵詞:魯迅;《弟兄》;復調性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2-0-02
復調原是音樂術語,指兩段及兩段以上相互對等的聲部同時進行,它們彼此對立統一,形成和聲關系。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將這一音樂術語引申到文學批評領域,用以區別“獨白型”的小說模式。大體而言,即小說作品并非按照一條平滑的敘述思路順延下去,而是小說內部充斥著多種交織在一起的聲音和意識。小說主人公的思想并非在作者的操控下走向一個明確的節點,而是多種復雜的思想意識平等地各抒己見,表達自我。魯迅的多部短篇小說中都多少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復調性的影子,可以說,小說的復調性成為了“魯迅氣氛”的構成元素之一。尤其是《彷徨》這部短篇小說集中,《孤獨者》、《在酒樓上》、《傷逝》多有名家研究,這三部作品以第一人稱出發,多種聲音、意識交替辯駁,集中體現了復調性。
收錄在《彷徨》中的《弟兄》以第三人稱視角進行敘述,也同樣也體現了復調性小說的特點。在早期的與《弟兄》文本相關的研究中,不少學者認為魯迅是通過寫沛君、靖甫這對兄弟身上的故事來揭露兄長沛君的偽善和自私,其主要依據是對文本中沛君的夢境的解讀,認為沛君夢到自己打弟弟靖甫的孩子荷生正體現了其心懷惡念的一面;近年來,更多的研究傾向于認為《弟兄》中的兄弟二人即是魯迅與周作人的寫照。《弟兄》寫于1926年,那時自周氏兄弟決裂已逾三年,小說中靖甫生病的情節幾乎還原了周作人初到北京時起疹子的經歷。因此一部分學者們對于先前的“偽善和自私說”予以否定,認為《弟兄》體現了魯迅身為一個長子對兄弟的真切的關懷,“表示周作人如有急難,他還愿像當年周作人患病時那樣救助。”[1]筆者認為,《弟兄》并不是魯迅用以揭示人性中的偽善和自私,也不完全是周氏兄弟的寫照。《弟兄》同樣有著非常明顯的復調特征,這主要體現在文本中兩種兄弟關系的對照和沛君內心世界的掙扎兩個方面,這兩個方面作用于環境內外,更彰顯了人的復雜和矛盾,這也正是魯迅創作的一貫主題。
一.為錢而傷與兄弟怡怡:文本中的兩種兄弟關系
在《弟兄》的文本敘述中有兩對兄弟,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兄弟關系。文本開頭旋即提到的是沛君的同事秦益堂家的兩兄弟:“到昨天,他們又打起架來了,從堂屋一直打到門口……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開公賬的,應該自己賠出來……”可以說,這對只存在于他人議論中的兄弟的出場即表現了兄弟間不和睦的一面,他們為財而傷,因為錢的事“從堂屋一直打到門口”。沛君評論性質的話語緊隨著這對不和睦的兄弟二人出現在文本中,他對于兄弟因錢反目的行為表示不理解,因為在他的家庭中, 他和弟弟靖甫兩人兄弟怡怡,關系融洽。這樣,在小說的一開始,魯迅就為我們展現了兩對對立的兄弟關系:一對兄弟因錢反目,另一對兄弟則和睦融洽。
如果這兩對兄弟的對立關系只在小說開端出現了一次,那這種對立則更像是一種對比——以秦益堂家交惡的兄弟關系反襯突出沛君靖甫二人的兄弟情深。但這一對立關系也出現在了小說結尾,即沛君在靖甫病情好轉后回到工作崗位上時,秦益堂再次提及了他家中的兩兄弟因為錢的問題陷入爭執,而這次沛君并未主動參與討論,在秦益堂夸贊沛君與靖甫“兄弟怡怡”時,沛君也沒有做出回應。開頭與結尾的相似的情節的照應,使得這兩對兄弟在文本中的地位處于平等的位置上,而不是一方的存在是為了突出彰顯另一方。
兄弟之間的關系究竟應該是什么樣的?《弟兄》并未給出明確的答案:如果說魯迅旨在肯定兄弟和睦,排斥兄弟反目,那么就不應將這兩者在文本中置于平等的位置上,文本中沛君也不會從起初堅持兄弟間應當不計較,不該因財而傷到最后面對別家兄弟的反目變得沉默無語。交惡與和睦,兄弟關系的兩級,成為了文本中鮮明的兩種聲音,它們在文本的不同位置交替占據上風,也反映了魯迅對于兄弟關系的思考,這種思考是存在矛盾和掙扎的。兄弟情誼固重,但經濟問題也確實是橫亙在感情之間的現實。魯迅也曾一度因為其長子身份,放棄留學轉而回國承擔起家庭的開支。文本中兩對兄弟間對立的關系,實則也體現了情感和現實沖突。從兄弟怡怡到兄弟反目,魯迅和周作人的關系正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單從《弟兄》文本這樣一個框架來看,魯迅并沒有明確自己的態度,至少沒有完全將自我的情感傾向植入文本,而依然是采取了復調的方式,將兄弟關系放在兩種極端的矛盾的關系中進行隱性的辯駁。
二.利他與利己:沛君心理的兩重屬性
《弟兄》中存在的矛盾和對立不僅體現在文本的兩對兄弟關系中,也體現在沛君一個人身上,這種矛盾的雙重屬性在一個人的心理活動中更加得到彰顯。
沛君在中醫誤診靖甫得的是紅斑痧(西醫叫猩紅熱)后一度陷入絕望,在沛君堅持等待另一位西醫再次來確診的時候,有一段對病房外汽車的汽笛的細致描寫(在夜的漸就寂靜中,在他的翹盼中,每一輛汽車的汽笛的呼嘯聲更使他聽得分明……他知道了汽笛聲的各樣:有如吹哨子的,有如擊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鴨叫的……),這部分看似是對外界靜寂幽深的夜的描寫,實則是在寫沛君的心理。被寂然的夜所籠罩的世界里傳來紛雜的汽笛聲,而汽笛只能聽到,無法看到,這樣模糊了視覺的描寫給人夢境般的不真實,也使文本由實入虛——沛君從靖甫的病房轉入了自己的心理世界,漆黑的環境,被無限放大的汽笛聲,都體現了沛君心中的絕望,壓抑以及等待西醫到來的急切焦慮。汽車的汽笛真的有這么多種千奇百怪的聲音嗎?在寂靜的深夜里真的會有這么多車輛往來嗎?這些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大可以認為這是沛君在焦慮中等待時產生的幻覺。魯迅寫沛君對靖甫的關切,并沒有過多從其行動上著手,而是以近乎虛寫得方式潛入到沛君的心理世界,用似真似假的夜、呼吸聲、烏鴉叫、此起彼伏的汽笛聲來營造出心理由于焦慮和絕望的擠壓而產生幻覺的氣氛,給人以強烈的窒息感,而這也正是沛君心理正經歷的。
同樣地,這種對靖甫關切的心情也沒有貫穿文本,而是很快又被接下來的沛君的夢境打斷。在誤以為靖甫得的是猩紅熱時,沛君在悲傷壓抑的同時也想到了靖甫死后的后續問題,即不得不承擔起撫養靖甫的孩子荷生的重任這其實是完全出于現實的考慮。但在靖甫被西醫確診只不過是普通地起疹子后,撫養荷生的這一想法依然在沛君腦海中揮之不去,對此,他甚至做了一個夢,夢到靖甫已經死了,他忙著收殮;夢到荷生站在自己面前,滿臉是血;夢到自己以在家里最高權威的力量狠狠地打了荷生一巴掌;又夢到自己站在家人面前,在一片指責中辯解自己并未打荷生……這些可怖的夢境反復交織出現,直至天明。有研究認為這一段夢境敘述體現了沛君的偽善和自私:他既不愿在靖甫死后承擔撫養兄弟的孩子的重任,又不想因為虧待了兄弟的孩子被家人責備,害自己丟了面子,這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在小說的結尾部分,當秦益堂再次提及他家中兩個兄弟因錢反目的事情時,沛君沒有再想開頭那樣接話,自信地否認這樣一種兄弟關系,而是多少變得沉默不語。促使沛君做出這樣的改變的正是靖甫生病這件事,在經歷了那樣的夢境后,沛君也對自己的感情產生了質疑,無法再給出自己曾經堅定的答復。但所謂偽善和自私說到底也只是沛君人格中的一部分,對家庭負擔家中的擔憂,難以把愛平均分給自己的孩子和弟弟的孩子,這難道不也是人之常情嗎?不正符合一個小公務員對現實處境做出的合理反映嗎?更重要的是,在夢境之前,還有那一部分對汽笛的描寫,也即對沛君心理的描寫。對沛君的心理描寫的部分,并沒有像之后的夢境描寫一樣直接揭示這是沛君的幻覺或者是沛君的夢,這種心理狀態更像是處于夢和現實的邊緣地帶,更像是沛君的一種潛意識。這種潛意識里自發的緊張、壓抑、焦慮與絕望,正是沛君對靖甫的關切和真情流露,魯迅寫得很隱蔽,仿佛沛君自己都未覺察到這一點。而未察覺便已經存在于心底的情感,不正是兄弟怡怡的一種更深層次的體現嗎?沛君無疑是真切地關心著弟弟的,他為靖甫的病而奔走求醫,在絕望和焦慮中忘卻自我;但沛君同樣也陷入對自己的生活的悲觀想象中無法自拔,他想到靖甫死后,荷生將成為自己的負擔,想到自己責打荷生又必會在家人面前丟了面子。一面是對兄弟感情的真實流露,一面又是全然顧己的自私,利他和利己寓于沛君這一個的人格之中,既矛盾,又達到了某種平衡,再次體現了魯迅筆下的人物的復雜性。
三.總結
《弟兄》這篇短篇小說最后的落腳點,究竟是用以揭露沛君人性中的虛偽和自私,還是實則是對魯迅和周作人的兄弟關系的一種寫照?筆者認為兩者都不完全是。
《弟兄》有強烈的復調小說的色彩,短短的篇幅中故事并未順延著一條通向唯一終點的敘述線進行,而是交織在不同的兄弟關系和主人公不同的心理狀態中,我們也在這多種可能的辯駁中看到沛君并不是一個全然虛偽自私的單薄的人物,他以自我為中心,但也深愛著自己的弟弟靖甫。另外,《弟兄》中的故事,確實有現實中的來源,即開頭提到的周作人初到北京時生病一事。根據《魯迅日記》和《周作人日記》的記錄,1917年5月,周作人剛到北京沒多久就發了高燒,病狀很嚴重,魯迅先后請俄國醫生蘇達科甫、德國醫生格林和狄博爾前來治療,后來確診只是普通地起疹子,魯迅這才感到懸著的心放下了。《弟兄》寫到靖甫痊愈的那天,掛著的日歷上寫著漆黑的“廿七”,這和現實中周作人病愈的時間是一樣的,這一天對于魯迅來說印象深刻。對此,我們可以說《弟兄》正如傷逝般,有著鮮明的現實的色彩,有著魯迅本人的清晰的影子,但并不完全是對現實的寫照。我們能從現實事件中和多方回憶中看到魯迅對周作人的兄弟情深,也能從《弟兄》中看到對這一事件的反映,但魯迅始終與自己的作品保持著一定距離,能夠在虛構抵達真實的邊緣時從作品中將自己抽離。《弟兄》中也有更多現實中沒有的元素,例如多重存在的矛盾關系和矛盾心理。魯迅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做《弟兄》的原材料,在他與周作人決裂后不動聲色地表露了重歸于好的心跡,但《弟兄》的故事畢竟是圍繞沛君而非魯迅本人展開,從文本中我們能看到的更多的是魯迅氣氛中鮮明的復調性,以及魯迅對人性的矛盾復雜的展現和思考。
注釋:
[1]出自《魯迅和周作人》,《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4期.
參考文獻:
[1]顧農.魯迅的長子情結與《弟兄》[J].博覽群書,2013(02):81-85.
[2]張艷麗. 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重讀魯迅《弟兄》[J].民間故事, 2018, (2)
[3]陳佳任.論魯迅《幸福的家庭》的復調性[J].名作欣賞,2018(29):45-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