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利普大道上傳來一陣陣火車的轟鳴。火車進站了,車窗外,陽光明媚。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下列車。他對這座城市很熟悉,就像70年前一樣。
當他小心翼翼地把腳邁到這座城市的土地上時,他凝滯了。許久,老人推開攙扶自己的列車員,環顧四周。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目光漸漸迷失。
“媽媽,我不走!”一個孩子倔強地發著脾氣。
“乖,你自己先上去,媽媽還有工作呢。明天就帶弟弟去找你!”媽媽像往常一樣安慰著他,眼里卻布滿了血絲和驚恐。
“你不許騙我哦!”孩子將信將疑。
“放心吧!媽媽一定會去找你的!”媽媽的眼睛變得清明,給了孩子一個安心的微笑。
孩子提著自己的一大包行李,艱難地擠上了車。他看到了車里都是半大的孩子,瞬間就明白了什么。他匆忙地想往火車下趕,但是更洶涌的人流把他擠回到了車廂內部。他哭喊著,硬生生地擠到火車窗邊,高喊:“媽媽!我以后天天吃菠菜,你一定也要來找我!”
他試圖在灰色和藍色的人群中找到自己母親的背影,可想而知地,他失敗了。
列車長長的汽笛聲打破了夜的沉寂,小男孩躺在急速行駛的列車里,四周擠滿了與他一般大的孩子,在有節奏的鐵軌聲中,沉沉地睡著。小男孩睜眼看著窗外,卻怎么也睡不著。車窗外的東西太模糊了,在黑夜里只能看到遠方忽明忽暗的燈光如螢火蟲般飛過。他聞到了窗外硝煙的味道,隱隱地聽到了身后城市的爆炸聲。小男孩把臉貼在車窗上,但是他的眼前仍然一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列車上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發出一陣歡呼聲。小男孩睜開眼睛,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窗外,是一片陌生的國度。
汽笛聲響起,列車緩緩地停在了異國的車站,站臺上是一群陌生的人。陌生的國度,陌生的語言,而站臺上一個男人臉上洋溢的笑容,卻讓小男孩想起了自己的爸爸,有天夜里忽然離家卻再也沒有回來的爸爸,現在又在哪兒呢?眼前的男人微笑著向小男孩走來,他溫柔的抱起小男孩,帶著他穿梭在人群中。茫茫人海中,都是穿著這灰色藍色衣服的人。他在男人肩膀上趴著,不敢發出一聲動靜——他不能發出聲音!
他想起了母親說過的話:不要成為人群的焦點,一些穿著皮革制服的人會來盤問身份,我們只要低頭快走就可以。小男孩把臉深深埋在了男人的胸膛里,他嘗試不去哭出來,但是不住地抽噎。男人輕拍他的腦袋,他抬起頭,從此把一個新的房子當做了自己的家。
很快,小男孩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學會了吃菠菜,他事業有成并組建了幸福的家庭。他變老了,他覺得時間只是一顆兒時的糖果,那種甜蜜是一種虛妄的幻想——不過是一段臆想中的苦難經歷罷了!
但是他未曾想過,兒時苦痛的經歷,就像是沙灘上的玄武巖。這些心中的疑問,隨著記憶的海浪的沖擊,變成了黑色的傷疤。
一次偶然的機會,老人在翻閱報紙的時候,一個熟悉的笑容映入眼簾,猛然觸及了老人塵封多年的記憶。啊!是他!幾十年前在站臺抱起他的那個男人——如今的百歲老人,還在世上!他急切的握住報紙,目光在字里行間飛躍,老人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他后來才知道,時隔數十年才被人們發現的世紀老人,當年冒著生命危險,從死神手中拯救了自己。一共有669名猶太兒童獲救。當時的猶太父母自知難逃厄運,但也要花最后一點力氣把孩子送上列車。而本該在9月1日乘著火車與自己相聚的弟弟,卻在列車出境時被德軍的閃電戰攔截,直接改道去了奧斯維辛!這么看來,這位世紀老人,就是自己的再生父親!
如果不是那個男人,他的人生軌跡,一定完全不一樣吧。
老人仿佛聽見了弟弟在火車上的哭喊,聽到了沉悶的敲門聲,聽到了納粹軍官罵罵咧咧的低語,聽到了奧斯維辛的呻吟,最后都歸于氣體泄漏的聲音。
在這一刻,他只是一個孩子,一個無助的、彷徨的孩子。曾經他以為自己身邊的一切都是那么理所應當,沒想到,只有過去的這段時光才是更加真實的。
或許這就是未曾設想過的道路,他被母親奮力地推到一旁,母親直面了歷史的車輪;當他過了70年才有機會回眸望去的時候,曾經的場景,連一點痕跡都不留,被時代的洪流理所應當地抹去了。
他抱起了一本奧斯維辛集中營受難者的名單,他感受到里面有幾個名字,是自己曾經無比熟悉的。
這時,火車的汽笛聲響了。
又是幾年過去了。熟悉的人不在了,陌生的人開始試圖總結那段歷史。
老人撿起一塊小石子,放在一方矮矮的墓碑前。他數了數石子,是503個。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或許明年的石子又會少了幾個。
作者簡介:
陳培煒,2000年3月,女,福建福州,廈門大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