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養老院,讓人揪心

孫微　陶短房

2020年4月8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里弗賽德市木蘭康復中心，39名患者被檢測出新型冠狀病毒呈陽性。圖為醫護人員帶著病人和行李，從康復中心撤離。

“養老院已經成為新冠病毒重災區。”英國華人薛憶沙住在倫敦北部，當她向《環球人物》記者講起最近幾天的經歷時，言語間充滿心酸和擔憂。連日來，當地媒體密集報道養老院護理人員缺乏NHS（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標準的防護用品，而養老院聚集了大量70歲以上易感易亡人群，這讓抗疫形勢雪上加霜。

薛憶沙下決心要盡自己的一份力量。作為英國北京聯合會的一員，她和其他會員一起籌集了大量防疫物資，捐贈給倫敦三個區的幾家養老院。“我們希望和他們一起共渡難關。”薛憶沙說，“我們為冒著危險給他們送去口罩而感到欣慰，但養老院的防疫形勢依然不樂觀。護工每天接觸大量老人，現在防護措施依然很差，如果情況繼續發展下去，后果不堪設想。”

這擔憂不無道理。以北美為例，新冠肺炎的第一例確診、第一例死亡和第一例社區性傳播，均發生在養老院 ：1月19日，美國西北部的華盛頓州金縣柯克蘭療養中心發現首例確診患者，10天后出現了首例確診死亡患者，3月3日前北美全部9例死亡者中，僅一例發生在這座養老院以外。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后，歐美養老院的形勢進一步惡化，讓人揪心。4月23日，世界衛生組織表示，在歐洲區域死于新冠肺炎的人中，有多達一半居住在長期護理機構中。世衛組織歐洲區域主任漢斯·克魯格面對這一驚人的數字，直言不諱地稱其為“難以想象的人類悲劇”。

死亡病例數驚人，且被低估

英國《每日郵報》根據長期護理政策網絡的統計數據稱，在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愛爾蘭、法國、比利時、挪威和加拿大，發生在養老院的新冠肺炎死亡病例占國家所有死亡病例的比例從33%到64%不等。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研究指出，照此趨勢，英國養老院最終死亡病例數將占國家所有死亡病例數的一半左右。英國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4月第二周有超過1000人在養老院中因新冠肺炎死亡，此后一周，這一數字繼續保持在1000人以上。

北美洲養老院疫情狀況同樣不容樂觀。《華爾街日報》在4月22日發布最新《養老院及長期護理機構新冠疫情調查報告》，全美至少35個州的統計數據顯示，養老院等長期護理機構已經至少有10783人死于新冠肺炎，而同期全美累計死亡病例為47684例。也就是說，美國不到5個因新冠肺炎去世的患者中，就有1個來自養老院。報告還顯示，3月23日全美有確診患者的養老機構僅147座，但一個月后這一數字飆升至4800座以上，發生了共計5.6萬例以上的社區內交叉感染。

2020年3月28日，美國馬薩諸塞州皮博迪市，一名女士去養老院探望母親，并隔窗展示兒子和女兒的照片。

更讓人擔憂的是，上述統計并不完整。英格蘭首席醫學官克里斯·惠蒂表示，新冠肺炎導致養老院的高死亡率，當前的統計數字被低估了。《華爾街日報》的上述調查報告并未包括美國所有州，最早發現疫情的華盛頓州和公開呼吁“救救我們養老院”的俄亥俄州，都不在該報告的數據統計之內。一些州的衛生機構和養老機構工作人員稱，事實上許多老年人“死因不明”，究竟有多少人死于新冠肺炎，可能永遠是一筆糊涂賬。比如，柯克蘭養老中心最初確認的6個死亡病例中，就有2例是死后才確診的。

根據法國4月22日公布的數據，共有8104人死于養老院，另外有2599名老人從養老院轉出后死在醫院，即便如此，這些數字依然是不完整的。葡萄牙目前有2/5以上的死亡病例來自養老院，政府希望5月底能在養老院完成7萬例新冠病毒檢測，而全國有約15萬人住在養老院，可見計劃中的檢測人數還不到總人數的一半。

在美國紐約州布魯克林的科布雷希爾保健中心，迄今已有55名老人被確認死于新冠肺炎，但保健中心經理塔赫曼說，這里的老人和醫護人員僅一例在核酸檢測中確診陽性，“所有被州衛生機構確認的因疫情死亡病例，都是死后才查出的”，因為“養老院很難獲得優先測試的機會”，很多人還沒排上測試就已經死亡。

護工“脫崗逃走”，老人被困

4月16日，《紐約時報》曝出新澤西州一家長期護理機構有17具早已死亡且被遺忘的老年人尸體。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爾的赫朗療養院被曝有31名老人在不到一個月內死亡，其中至少5人死于新冠肺炎。當地衛生局接到救援電話趕到現場后，發現有些老人虛弱地躺在床上，有些人身上沾著糞便，有些人倒在地上，甚至還有兩人早已死亡竟無人察覺。當時，只剩下兩名護理師艱難地照顧著約130名老人。

《紐約郵報》報道稱，這些養老院中的老年人很多都因醫護人員“脫崗逃走”而乏人照料致死。在美國和加拿大，養老機構大體分為“嚴格養老機構”和“非嚴格養老機構”兩大類，前者實行全封閉或半封閉管理，24小時有醫護照料，一般都是自理能力差的老人入住 ;后者實行半開放或全開放，白天才有醫護人員上門，適合自理能力強的老人。蒙特利爾的這家療養院屬于“非嚴格養老機構”。加拿大西奈衛生系統和多倫多大學衛生網老年病主任辛哈說，作為典型的老年社會，加拿大有約40萬老年人生活在“嚴格養老機構”內，如果“非嚴格養老機構”都出現了這樣嚴重的情況，那么在老人身體更加虛弱、更加依賴醫護人員的“嚴格養老機構”，病毒肆虐狀況應該更加嚴重。

在美國的俄亥俄州有約7.5萬人生活在“嚴格養老機構”中，約7萬人生活在“非嚴格養老機構”中。面對如此多需要在疫情期間特殊照料的老人，護理人員嚴重不足，并且個人防護設備嚴重短缺，有人不得不自制“土口罩”“土防護服”，或冒險反復使用一次性防護設備，造成了更多交叉感染。

英國養老院通常不配備醫生或注冊護士，入住老人的健康狀況由社區全科醫生負責，為避免感染，全科醫生一般只通過電話和視頻通話進行診斷。疫情來臨后，直接接觸老人的護理人員突然開始超負荷運轉，不少人不堪重負，難以繼續工作。

漢斯·克魯格稱，這場疫情讓歐洲各國政府意識到需要重新考慮養老院的運作方式。他指出養老院護理人員大多過度勞累、報酬過低、得不到保護。“我們必須盡我們所能，確保這些工人有個人防護裝備和其他基本用品，以保護好自己和照顧他人。”他還建議，在目前的危機中，養老院應該在第一個病例出現之前就為新冠肺炎患者準備單獨的病房或空間，這將有助于減少病毒的傳播。

護理人員脫崗，不僅給感染新冠病毒的老人帶來麻煩，對一些未感染的老人來說，也是不小的災難。一位長期護理機構的負責人說，由于醫護人員成批病倒、辭職或不辭而別，許多養老機構，尤其是“非嚴格養老機構”中的老人們很難再定期見到醫護人員，而他們中很多人患有慢性疾病，缺乏照料就難免發生各種意外，目前已經出現多例因醫護人員不能及時發現而導致的悲劇，“這些老人并非直接死于疫情，卻仍是疫情的犧牲品”。

對很多歐美人來說，去養老院安度晚年是自然的選擇。護工們雖然未經過醫學培訓，但他們在老人起床時拉一把，洗澡上廁所時扶一下，就能起到非常關鍵的看護作用。如果老人感到不舒服，護工就會及時打電話讓全科醫生或社區護士來檢查診治。

出于控制疫情的需要，許多國家開始禁止親友到養老院探望老人。這又帶來新問題，許多老人在最艱難的時刻無法接受家人和朋友的探訪，不能得到他們最珍視的情感上的關愛，有時甚至要在隔絕狀態下面臨被虐待和忽視的風險。嚴格的社交疏離政策讓一些老人生命的最后時光充滿了痛苦。英國媒體報道，有的老人彌留之際，只能通過視頻聊天軟件和親人們做最后告別 ;還有家庭透露，他們只能在養老院的停車場向死去的親人揮手，作最后的告別。

2020年2月29日，美國華盛頓州一家養老院，醫護人員用擔架將一名病人抬上了救護車。

2020年3月28日，西班牙軍事緊急部隊在當地一家養老院進行消毒。

2020年4月4日，英格蘭布里斯托爾市，卡羅爾·波莉特展示著自己與母親擁抱的照片。她的母親已87歲高齡，住在當地養老院，罹患癌癥晚期。兩周前，醫生判斷她的母親只有不到一個月的生命了。波莉特迫切希望能再看看即將離世的母親，并與她擁抱道別。

與防護設備短缺、工作人員人手不足相比，還有更為荒唐的事。在疫情發生初期，為確保英國醫療體系不受沖擊，有些醫生告訴當地養老院，不建議將新冠肺炎確診患者送到醫院，因為這會讓醫院面臨更大壓力。不光不讓送，養老院還要被迫接收確診患者。英國天空電視臺4月7日報道，養老院被要求接受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的住院病人，德文郡一家養老院將這一政策描述為“將死亡輸入養老院”。而政府的指導意見是，只要養老院對每個人都采取社交距離措施，并對那些極其脆弱的人采取“隔離”，受感染的病人就可以得到安全的照顧。有人批評這一指導意見，稱其“完全缺乏常識，也沒有試圖理解護理部門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有的老人已經不能正常行走或者移動，甚至不能說話，怎么可能與人保持社交距離呢？

“危險工作津貼”等，相繼執實

在歐美國家中，德國在養老院的防疫工作上，反應較為迅速。德國是全球老齡化最為嚴重的國家之一，65歲以上老人約1770萬，占總人口的21.4%，而這其中又有81.8萬人由德國各地的1.4萬余家養老機構提供全天護理和診療服務。

早在3月中旬，德國政府便加強了老年人的保護工作。德國總理默克爾曾在電視講話中公開呼吁民眾，減少與老年人的直接接觸。德國各地養老機構皆采取了暫停親屬探望和禁止不必要人員入院的管控措施。這一特殊時期的迅速反應，確保了德國養老院內尚未有混亂無序的狀況發生。

一些歐美國家發生被動局面后，紛紛開始重視并改進養老院防疫措施。英國政府已經宣布投入30多億英鎊（約合261億元人民幣），幫助地方政府抗疫。衛生和社會保健部一位發言人說 ：“病毒造成的每一例死亡都是悲劇，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夜以繼日地工作，為社會護理部門提供他們應對這一全球大流行病所需的設備和支持。”漢斯·克魯格則從長遠上分析養老院的防疫問題，認為整個歐洲地區必須投資長期護理設施，每個國家都應該建立綜合長期的護理系統。

2020年4月9日，德國梅克倫堡的西波美拉尼亞，音樂家在當地一家養老機構舉行露天音樂會，住在其中的老人和護理人員遠距離欣賞，在特殊時期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2020年4月20日，美國紐約一家醫療中心的醫護人員來到室外，向不遠處支持他們的當地居民鼓掌致謝。

2020年4月10日，西班牙塞戈維亞，一家養老院在進行消毒工作。

2020年4月24日，美國明尼蘇達州新希望市的工人們舉著制作的標語，向當地養老院的護理人員表達敬意和支持。

自2月底至今，美國各州普遍通過地方立法或行政命令，要求優先確保包括養老院在內的各醫療衛生和“特殊機構”的個人防護設備及核酸測試要求。盡管情況依然非常緊張，但個人防護設備匱乏、核酸檢測排不上隊等問題，已大為緩解。比如，馬薩諸塞、西弗吉尼亞等州衛生機構已直接發出明確要求，盡可能提高養老機構內老年人及醫護人員的核酸檢測比率。一些養老機構為留住護理人員，已經開始提供每小時2到10美元不等的“危險工作津貼”。

許多連鎖養老機構也開始行動起來，在全體員工中開展“正確防護、科學護理”教育，以減少護理人員和老人相互感染的幾率。護理人員更是想方設法地改善老年人的精神狀態，這在特殊時期尤其重要。為方便老人與家人交流，一些護工開始手把手教年紀大的老人使用智能手機和電腦，一些養老機構在臉書頁面設置老年人視頻互動主頁，員工們親自上陣為老年人尋找有趣話題，并鼓勵更多家屬和社區居民加入進來。有的養老院還定期組織老年人和家屬進行“隔窗陽臺交流”，以此緩解老年人的焦躁情緒。

在加拿大養老院疫情最嚴重的魁北克省，政府承諾向養老院提供1.33億加元（約合6.5億元人民幣）專款，用于雇傭更多員工。省長萊戈特還呼吁魁北克人“為了大家的利益不要去老年人場所”，并請求聯邦軍隊派1000人幫助該省養老院應對疫情沖擊。他還承諾，將為護理人員提供酒店住宿方便和補貼，以便于他們下班后與家人隔離。安大略省疫情也非常嚴重，省長福特表示，省府將“不惜任何代價和投入”確保生活在養老機構的老年人的安全和利益。

仍有諸多難點，有待解決

特殊時期的養老院管理，確實存在諸多難點。

首先是如何選擇“封閉式管理”或“開放式管理”。“開放式管理”固然不利于疫情控制，但配套不全情況下的“封閉式管理”，一旦照料不到位，就等于把一座養老院“變成一艘艘陸地上的‘鉆石公主號郵輪，密閉環境、交叉感染、密集人群和普遍年齡偏大，無一不雷同”。

其次是在護理方式上。一名養老院護工說，對老年人特別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年人進行護理，離不開密切接觸，僅在個人衛生方面“就絕對無法杜絕身體接觸”，這種情況下即便做到個人防護周全也難保萬無一失。就算是忽略這一點，一些護理人員也坦言，盡管“嚴格養老機構”實行的是“全方位密切接觸護理”，但實際上很多細小、親昵的照料，還是必須要依賴常來探視的親屬幫助完成，而防疫隔離“減少的不僅是探視和互動，也是實實在在的照料”。如果長期無法直接感受到親人的關愛，對很多老人的健康來說是不利的。

在官方統計中，養老院因新冠肺炎致死人數仍被不同程度地遺漏。英國北愛爾蘭老年人專員艾迪·林奇呼吁政府盡快為養老院老人和工作人員提供全面檢測，“普遍檢測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會改善情況，在工作人員不知道誰感染、誰沒有感染的情況下，很難控制疫情傳播。”林奇說，許多養老院的老人患有癡呆癥，無法用語言表達身體不適，“所以我認為工作人員并不完全掌握所有老人真實的身體情況。”但至今英國政府仍未明確保證對養老院的普遍檢測。

類似情況在美國同樣存在。許多轉移支付的申請，批準程序繁瑣，導致維持養老機構所必需的資金、設備和個人防護裝備不能應急。美國多家連鎖養老機構表示，由于上述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他們不得不關閉許多地方分支機構，但住在里面的老年人有些已不適合居家，有些甚至已是無家可歸。

英國天空電視臺發表了一段發人深省的質問 ：“當我們的子孫多年后回顧這一全球歷史上的大流行病時，會問我們 ：你們真的離開了我們社會中最弱勢的群體——老人，體弱多病的人，無能為力、糊涂、生病和虛弱的人，并讓他們在養老院中與親戚們隔離開來嗎？你們是否在他們受到致命病毒摧殘的時候袖手旁觀？”

每一位活在今天的人，都應該做出力所能及的努力，用行動和互助而不是指責和推諉，去回答這些我們不能回避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