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軟枕
大概是一個夏天,嗩吶聲與鞭炮聲此起彼伏間是耀眼的紅色。
三四歲的年紀里頭,紅色遍地視為喜慶。
她們的確堆著笑臉,嬉笑玩鬧中迎來的是陌生人。
在此之前,阿婆說世間萬物由神所鑄,他賜我親族,賜我魂靈,卻沒給足我雙親。
我以為,是那個夏天的神突然察覺,讓我歸于圓滿。
和她們一樣。
于是我笑得比誰都要開心,手里是首次擁有多得抓不住的糖。
從寂靜到喧囂再歸于平靜,我都沒能數清糖有幾顆。
但我還是開心,喧囂過后我跑入阿婆的房間,窩進她懷里囔囔:
“我喜歡媽媽,她穿的衣服好漂亮,被子也好漂亮。”
“阿婆,我有媽媽了,你就不用怕死了。”
4歲孩童吐露出的話雖無知卻刺骨嚴寒,似乎更久遠的日子里頭,她曾抱著我嘆氣:
“我一把老骨頭,去也就去了,留下你一個人怎么辦?那個爹也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
在那個數不清糖的夏天,阿婆抱著我哭到深夜。
再后來的幾個夏天里頭,我再沒能有過紅色遍地的喜悅。阿婆嘴里的“神賜予我圓滿”,卻只圓滿了一個夏天。
“阿婆,你可以走了,你走了我媽就會回來照顧我了。”
8歲那年,我在阿婆佝僂的背后說出這句話后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個耳光。
“阿婆,什么時候媽媽才會像英子家媽媽一樣給我扎辮子去上學呀?”
9歲那年阿婆哆嗦著手在我頭頂摸索時我又忍不住問了一句,這次沒有任何回應。
10歲那年的春節,媽媽回來便沒再走過。愿望得以實現應是極其開心,但我已經會自己扎著辮子上學,英子最近也總是被她媽媽追著打,似乎長久的日子里頭所祈求的得到并不是令人開心的事。
但,有總比沒有好。
于是,我又開心了一整個夏天,第一縷寒風闖入秋天的時候,阿婆心臟病犯了。
第一次,深夜的床上只有我一個人,從最開始的害怕到后頭的習慣也就半個月左右。周末放假的時候,我偶爾能去看她,稀松平常的語氣說著離別的話。
“忍忍吧,沒幾年你就長大了。”
“有些話不要隨便和你爸說,不然你又要沒媽媽了。”
大多時候我還是極其聽話的,這次也一樣。
但我從未料想過與阿婆最后一次見面是如此草率而平靜地結束,我只是回到家,寫完作業整理好書包等待隔天的星期一。
夏末,早上是日常的太陽,一輛救護車經過身旁,把我擠進路邊成堆開放的芙蓉花叢里頭。而后我便樂起來:“肯定是阿婆回來了,真好,今晚我就可以和阿婆一塊兒睡了。”
那時候我只知道救護車是死神與神之間的來回拉扯,卻不知道原來它會裝載被死神牽扯過后的冰冷軀殼。
被告知阿婆離去的時候,我正和一群小伙伴在暖陽下跳著繩,從喜悅到不知所措就在一瞬間。奇怪的是,我并沒有為阿婆的離去感到十分難過,只是覺得眼前有個深淵,而我即將墜落。
是白花花的一片中鑲嵌些許花花綠綠,滿世界都是哀號聲,阿婆躺在角落里,一動不動。
我努力地想要配合周遭人擠出眼淚,可我只是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地看著所有陌生的舉動,看著認識或熟悉的人臉上的悲傷,看著他們示意我跪下或站起,看著從似乎存在,到徹底離開。
喧鬧歸為平靜的那一瞬有著前所未有的恐慌,這一刻,耳邊仿若有神告知我。
深淵來臨。
后來,我再也沒能有過一絲任性,神賜予的最后圓滿給予的是長久的壓迫與謾罵。
她再也沒用過那床紅被子,她會嫌棄我的頭發過長不好打理,時而在我面前喃喃自語,若是自己所生的女兒必定是乖巧又聽話的。
我竟覺得她也是很委屈了,于是各自委屈無比的人待在一塊兒,從最開始的默默忍受到后來的硝煙四起,也就經過了短短一年。
而我不幸,永遠是弱勢的那一方。
她們大抵的意思就是犧牲我一個,幸福全家人。
我竟覺得有些道理。
再后來,喧囂又慢慢歸為平靜的時候,我滿心滿眼想的都是離開。我再沒能知曉阿婆常與我講故事的大棗樹下,夏天還能否撐起一片蔭涼。
那棵棗樹下,阿婆說用食指指夜空中的滿月會爛耳朵,我深信不疑。在某個開始懷疑的年紀里,我立在窗前指了良久,最后,也沒發生什么。
我開始留意每一個老人,妄想有一天能在某一處,尋到一絲熟悉的影子。
只是有些可惜,零零碎碎,我走過那么多的路,看到的每一個佝僂的背影,都不像你。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