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溫克人

黎子林

林海是離阿龍山四十多公里的一個居民點，二三十戶人家，住的多是林場的干部職工。我們的營地就設在林海附近簡易公路旁的緩坡上，周圍是稀疏的林地。我們這二十多人，和二營三營這次上山來的，加上執勤分隊的部分人員，總共百來人，算是一個連，分住在幾個帳篷里。離我們的帳篷不遠，在林間的空地上，是鄂溫克族的一家人，住在一種叫作“撮羅子”的帳篷里。

與鄂溫克人在深山老林里相依相伴的，是一種溫馴的動物，叫作馴鹿。馴鹿的身量跟毛驢子差不多，長著有很多分叉的長角，馬臉，牛蹄，小短尾巴，俗稱“四不像”。馴鹿不是圈養的，大概也不算飼養的，平時在撮羅子附近看不到它們的身影。早上，女主人敲打一個什么容器，馴鹿們聽到就會聚攏過來。女主人從里面抓些鹽撒在雪地上，讓馴鹿舔食，順便點個數，看看有沒有跑丟了的。過后馴鹿就三三兩兩地散去，回到密林深處，自己去解決吃飯問題，不再需要照看。

年輕人大都喜歡動物，若要親近聰明機敏的馴鹿，有一個辦法，不過說起來有些難于啟齒。馴鹿喜歡鹽的味道，我們撒尿時，馴鹿看見了，會遠遠地跑過來，歪著頭用舌頭卷著喝。摸摸它的長角，也不會抗拒，讓人心里生出一種莫名的憐愛。喝畢，它會看看還有沒有下一個，沒有，便優雅地跑開了。

和馴鹿纏綿的瞬間總是讓人縈懷，不過在林海還有很多正事要做，早操早飯，派工出工，匯總匯報，一天忙個不停。有一天我下工早了點兒，碰巧看到鄂溫克的女主人在路邊做飯，于是在旁邊站著看了一會兒。她在一塊架起來的石板下面燒火，然后把大鋁鍋里的面糊糊用手捧到石板上抹平，烤一會兒，揭下來翻個面接著烤。烤好的，我把它叫作烤餅吧，放在旁邊的石頭上，已經有幾個摞在那里了。那餅薄厚不一火候不均，煙熏火燎的但是聞著挺香，立刻引起了生理反應。 我問道，這餅能熟嗎？女主人側身扭臉看了我一眼，打著嘟嚕說了一句什么，然后用力撕下一小塊兒，面帶笑容地遞給我，又跟了一句什么，還是不懂。我咀嚼著鄂溫克風味的烤餅往回走，感覺像是吃老家蒸饅頭試酸堿的烤面團，缺油少鹽的沒什么滋味兒。我抹了抹嘴，隨手抓起一把雪，把手上的黑擦掉，心想，鄂溫克人的生活實在是艱苦了點兒，這樣又黑又糊半生不熟的餅，不吃也罷。

一天正在山上干活，趙連長派人來找我，說是鄂溫克人要討說法，讓我趕快回去。回到營地，看見連部帳篷前拴著一匹白馬，籠頭考究鞍具精良，鬃毛尾巴梳理得干凈整齊，馬也健壯精神，俊朗飄逸。以馬度人，可知來者絕非平庸之輩，今天會發生什么事情呢？帳篷里，趙連長他們正圍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精壯漢子喝酒，見我進來，就招呼我坐下，向來人介紹我是少尉排長云云，又把瑪嘎拉布介紹給我，接著繼續喝酒。酒桌上，賓主頻頻舉杯，氣氛和諧而融洽，除了敬酒勸酒，就是一豬二熊三老虎，誰最厲害，飛龍熊掌犴鼻子，哪個好吃一類的閑嗑，再無緊要的話題。我雖心中忐忑，卻也不敢造次，只是好好喝酒，不多說話。一直喝到天色將晚，瑪嘎拉布起身告辭，大家把他送出帳篷，又說些惜別的話，然后目送他上馬離去。直到這時，趙連長才長舒了一口氣。原來，瑪嘎拉布健談善飲，趙連長怕禮數不周輸了場面，才把我和另外一個知青叫來圓場。結果不言而喻，雙拳難敵四手，猛虎不抵群狼，大家輪番上陣，總算把瑪嘎拉布喝好了，事情也差不多解決了。

稍后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不知道是我們哪位兵團戰士，喜歡馴鹿過了頭，把人家一個馴鹿幼崽騎傷了。在鄂溫克人那里，這就如同傷害了自己的家人，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我們的鄂溫克鄰居怒火中燒但語言不通，于是請族群中威望甚高的瑪嘎拉布過來伸張正義，本意是只要人不要錢，罰如其罪，打折一條腿算是輕的。瑪嘎拉布是個護林員，漢語很好，也明白人是人鹿是鹿的道理，單人獨騎的來闖兵團大營興師問罪，雖然理直氣壯，也還是有所克制。趙連長是農場的老人，經驗豐富做事穩重，見人家是為馴鹿而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立刻安排炊事班炒菜做飯，一邊檢討自己治軍不嚴，一邊傳令追查肇事者，擺酒賠罪小心侍候，總算把瑪嘎拉布請到了酒桌旁。席間，瑪嘎拉布說道，五八年我們鄂溫克人把馴鹿送到北京，是把最珍貴的東西獻給毛主席，毛主席批示了七個字：馴鹿要好好保護。這下問題就嚴重了，趙連長只得趕緊向毛主席請罪，態度真誠，言詞懇切，聞者無不動容。話能開心鎖，酒是順氣湯，邊說邊喝，沒多久，趙連長和瑪嘎拉布開始稱兄道弟，又悄悄派人把我們叫過來助陣。

晚上，謝副教導員從河口趕來，把大家臭罵了一頓，嚴令任何人以后不準接觸馴鹿，違者杖五十攆下山，嚇得大家面面相覷噤若寒蟬。接著又說了些生產上的事情，再轉到民族政策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最后說到帳篷門口的冰坨子。那冰坨子是洗臉水潑成的，差點兒滑了謝副教導員一跤。謝副教導員說，明天先把那些冰坨子都給我刨了，還有，話鋒一轉，還有更不像話的，有人起夜，帳篷簾子掀條兒縫就往外泚。聽得大家一愣，又是一個面面相覷，接著哄堂大笑，差點兒掀了帳篷頂子。

不知道什么時候，鄂溫克人搬走了，原地留下幾十根松木桿，攢立在那里，告訴人們這里有過一個撮羅子。人走了，馴鹿也走了，我有些悵然若失。那位用烤餅款待過我的鄂溫克女主人，我從未看清她的模樣，印象里只有一個穿藍袍子系方巾的模糊身影，我對馴鹿的關注，遠比人多。我們弄傷人家的馴鹿，即便賠禮道歉了，總歸是傷了人家的心，擾亂了人家的生活，這是我們不對。現在鄂溫克人走了，沒有帶走什么，卻給我們留下了愧疚，也留下了我對馴鹿的思念。

過了幾天，瑪嘎拉布又來了，還帶來了幾十斤熊肉。趙連長趕快讓炊事班擺酒設宴，招待貴客。這是推杯換盞海闊天空酒酣耳熱軍民魚水的一個下午，馴鹿事件就此翻篇。那天，我們每個人都有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吹牛資本：你吃過熊肉嗎？我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