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
月的天使
月光照著蒲葵樹,扇葉的影子拂著兒童的臉蛋。他們三人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在草地上嬉戲。我坐在遠處看他們,啊!像在偷窺月的天使。
他們是一個小女孩、兩個小男孩,五六歲。小嘴巴拍動著,但我聽不清楚聲音,無法分辨是天籟抑或人籟。中間隔著路,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唉!可惡。
小女孩與小男孩游走于花叢之間,不知采摘什么。一會兒之后,兩個小男孩跪在草地上,小女孩站在他們面前,不知說著什么。仿佛帶著笑,月光照著他們,像在答謝,世界靜止了。
太美了,我不忍再看,便走。走后,一直無法忘懷,便害怕到今。
有人看見他們嗎?是活抑或死?在這個充滿塵埃的世界。
廉價
去士林夜市,地攤旁邊擱著一個破搖籃,里頭躺著一個無性別的小孩,頭腫得很大,他似乎在蠕動,試著翻身,逃離這個污濁的地方、腥臭的空氣,以及尊貴的高跟鞋或皮鞋經過時所揚起的塵埃。
我隨著人潮經過那孩子,銅板的聲音一兩聲之后,人們就各走各的了。我回頭,搜尋那孩子,人的聲浪及笑靨遮斷我、阻擋我,我只想,我只想走回去問問那孩子:“你痛不痛?”
但是,我沒有這么做,慌張地搭車逃了。我恨我自己:“你只不過是個懦夫!”我鄙視。
后來,我沒有再去士林,因為我在心里祝福那個孩子,能夠迅速且無痛苦地死去。
瓶中嬰
阿玩的家在延平北路,她請我與美智去走走。
“我帶你們去看延平北路的土產!”
千回百轉的巷道,終于來到一家大型的婦產科門前。玻璃陳列柜里排列著一個個玻璃瓶。
“哪!從一個月到十個月!”
那是早產或被拒絕承認的嬰兒的標本!來不及啼哭,來不及控訴,生命結束。
“來自柔弱的東西,都是惡的。”——尼采。
把欲的懲罰轉移于一個毫不能抵抗的生命之上,以獲得無負擔的閑逸,我認為卑鄙。如果有人明知卑鄙而故犯,不管他或她擁有何等堅強、漂亮的理由,站在尊重生命的立場,他們必將以永生的愧疚進行自我的煎熬。
《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書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借著伊萬的口問道:
“假使你自己要建筑一所人類命運的房子,目的在于最后造福人類,給予他們和平安謐,但是為了這個目的必須去折磨單單一個小小的生物,就是那個用小拳頭叩擊胸脯的嬰兒,在他那無可報復的眼淚上面建造這所房子,你答不答應在這個條件之下做這房子的建筑師呢?”
而何況,多少人建筑這所安謐的房子只是為了一己的退避所,無關乎人類的幸福!《蓼莪》篇“顧我復我,出入腹我”的天然至愛在這些瓶中嬰兒面前顯出最大的反諷。如果世上有嬰靈,當拒絕他們的男女再度纏綿于欲的沖動時,他們來到面前,幽幽一問:“民莫不榖,我獨何害?”這些活生生的人,還有何容顏?!
生命的脆弱,在于無權控訴即被宿命的巨輪碾碎,一個個熱活活的嬰兒就這樣被裝入玻璃瓶,成為標本,靜靜地長眠,他們沒有名沒有姓,他們只是欲望的床笫上,一粒不受歡迎的砂。他們只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