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在兒時的記憶里,從來沒人敢欺負我,因為只要我一哭,哥哥就會像保護神一樣及時地出現。他很黑很壯,沒人敢和他較量。
在我真正懂事后,才漸漸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個“半傻子”,也就是現在常說的“弱智”。上學后,我一直無法面對這個現實,于是我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他。三年級那年的冬天,一天放學后,一個女生讓我去看她爸從城里帶回的新掛歷。我們從學校后墻翻出去,繞過校門口的時候,看見哥哥在那里直直地站著,模糊中看到他手里是一串鮮艷的糖葫蘆。我跑出去很遠,還能看到哥哥倔強的身影站在那里,身邊孩子們的譏笑聲鋼針一樣刺著我的耳膜。
15歲那年,我考上了離家百里的縣一中,一周只回家一次。沒了哥哥帶來的煩惱,我學習非常好。第二年,忽然聽說哥哥要結婚了,這讓全家都很高興。聽鄰居說我未來的嫂子就是縣城近郊的,可人長得很丑,而且眼睛還有毛病。
我沒能參加哥哥的婚禮,其實我壓根也不想去,我無法想象一個半傻子和一個又丑又殘廢的嫂子在一起是什么樣。回家后爸媽一直在嘆氣,告訴我結婚那天哥哥一直在門口等著我,被老丈人一頓好罵。新嫂子更是厲害,因為哥哥入贅要改姓,所以指著哥哥的鼻子說既然以后是她家的人,我這個妹子就不要再管了。
此后我再沒見過哥哥,高中第三年,一次下課后去校外散步,在一個自由市場的門口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哥哥,在一輛三輪車上吆喝著賣棒子。我嚇了一跳,正考慮是不是躲開,他已經看見了我,瘋了一樣跑過來就要抱我。同行的女生嚇得尖叫起來,我連忙說這是我哥哥。同學疑惑地看著我們:“他是你哥哥?”然后壓低聲音說:“怎么看起來有點傻似的。”我一下想起小時候被笑話的情景,只聽到哥哥大聲說:“俺就是她哥,俺才不傻哩。”話音還沒落,就聽到一個尖利的聲音喊道:“你個死傻子干什么去了,還不滾回來。”哥哥一哆嗦,我猜這就是我從沒見過面的那個嫂子。果然,一個奇丑無比的獨眼女人走過來,指著哥哥的鼻子大罵道:“你個傻棒子不好好看著攤,跑這兒勾引小蹄子來了。”我氣得要和她對罵,哥哥急忙拉了我一把:“妹子你別著急,要不你嫂子回去該拿鞭子抽俺了,俺,俺回了,妹子你好好的。”
我強忍著淚水離開市場,我知道,很快學校就知道我有個傻哥哥了。果然,那個女生很快把那天的事傳了出去,同學們都知道市場有個賣棒子的傻子是我哥哥,爭相去看。
一天我正在操場的角落看書,看門的老大爺走過來說門口有人找我,我走過去就看到哥哥又像小時候一樣直直地站在那里,手里舉著一串糖葫蘆,看到我就喊起來:“妹子妹子,你嫂子給了我五毛錢,看,剛蘸的糖葫蘆,又酸又甜的。”他夸張的大塊頭和興奮的叫聲那樣不協調,好奇的人們又哄然笑起來,一個該死的男生還尖聲學著:“妹子啊妹子……”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奪過糖葫蘆扔在地上,發狠地用腳踩著,“你走,誰是你妹子!”
人們愣住了,哥哥的笑容凝結在臉上,囁嚅著還沒說話,嫂子又出現了,一把揪著哥哥的耳朵往回拽:“我讓你偷錢,我讓你偷錢,你真傻還是假傻,還學會偷錢給‘娘家人了……”
哥哥孩子一樣地被嫂子拽走了,我木頭般地離開喧囂的人群,莫大的恥辱讓我聽不到任何動靜。這時一只足球從操場飛過來,我被狠狠地砸倒在地上,頭重重地磕在壓著籃球架的水泥板上,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里,頭上縫了五針,媽媽在旁邊哭得死去活來。我卻有些解脫似的,起碼這陣子不用在學校被人笑話。只是過完年就要高考了,我的學習肯定會被耽誤的。
第二天,忽然有同學來看我,并且爭著留下來為我補課。我很清楚,這些和我一樣的農家子女都很刻苦,他們肯花費寶貴的時間來幫助我讓我感到很意外。
五天后我出院返校,發現大家的舉動都有些古怪,室友們不但不讓我打飯,而且連我的衣服都要幫我洗,讓我媽媽放心回家。這讓我非常感動,心想自己一直是太小器了,其實同學們都挺好的。
一天我在收發室看報紙,忽然看到哥哥出現在大門口,抱著一堆玉米站在那里。我遲疑著走出去,哥哥看到我愣了一下,撤腿就跑,怎么喊都沒用。這時我聽到收發室老大爺嘆了口氣說道:“丫頭,自從你住院之后,你哥哥每天都抱著一堆玉米來學校,見人就說他妹子摔著了,讓人多照顧照顧你。你那個嫂子整天跟過來罵街,可怎么都罵不走,一直到把玉米都送完,你的同學都答應照顧你才走。唉,其實有時候傻子比正常人還聰明,你哥哥還說不讓告訴你,怕你讓人笑話哩。”
我回到宿舍挨個問同學們,果然如老大爺所說,幾乎所有人都收到了哥哥送的玉米。同學說有這樣一個好哥哥,就是再傻也是幸福的。我哭個沒完,傍晚的時候,媽媽從家來看我,聽我說了這些后長嘆一聲道:“其實你哥小時候最聰明最能干了。有一次你看到村里有人賣糖葫蘆,鬧著要吃。你哥沒錢買,就說能不能賒一個。賣糖葫蘆的逗他說你能爬上那棵老槐樹我就送你一串。你哥二話不說就爬上去,誰知被樹枝絆到摔了下來,當時就昏了過去。搶救了一天才醒過來,從此就成了這樣半傻的樣子。可憐他昏迷中還一直喊著你,說哥馬上就給你買糖葫蘆回來……”
摘自《現代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