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期,隨著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諸多農業大國都陸續開始收緊農產品出口。3月24日,哈薩克斯坦宣布,對包括小麥、土豆在內的11種農產品實行限制出口;3月25日,排名世界第三的大米出口國越南決定禁止大米出口,直到4月10日才取消禁令;埃及自3月28日起未來3個月內停止各種豆類產品的出口……
聯合國糧農組織發出警告,受疫情和蝗災影響,全球或將出現糧食危機。
雖然如此,現在的中國卻已經不必過于擔心口糧問題了。近10年來中國的口糧自給率超過98%以上,從中央糧倉到地方糧倉都儲備充足,品類齊全,即使完全不進口,中國的口糧也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這并非輕描淡寫的一個自然結果,“饑餓”曾是一代人的生活符號,它不是憑空消散的。新中國從一片荒蕪和殘垣斷壁中開始,農業是當時發展的唯一籌碼,機器和工業用品要靠著一口口省出的糧食來換。背后的犧牲很難讓現在的年輕人理解。
從糧食的視角,理解中國從“饑餓”到富足以及糧食在國家發展中的博弈,可以重新審視許多表象背后的事實。
袁隆平說:“一粒糧食可以救一個國家,也可以絆倒一個國家?!?/p>
新中國成立前夕,中國經濟百廢待興,既要解決吃飯問題,又要解決發展問題。
1949年6月,陳云在研究對外貿易問題的會議上指出:“在糧食不很多的情況下,要不要出口糧食是有爭論的。但是恐怕要勒緊褲腰帶,多出口糧食。因為出口是為了取得外匯,解決軍需民用與經濟器材的進口。”
一年后陳云又強調:“中國是個農業國,工業化投資不能不從農業上打主意。”
這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建國初期糧食產需矛盾尖銳,又趕上嚴重的自然災害,1949年全國糧食總產量僅為1127.384億公斤,比舊中國歷史上產量最高的1936—1937年的1422.3億公斤下降21%,平均每人每年僅237.5公斤原糧,如果除去牲畜飼料、榨油、種子、釀酒及為換取經濟建設必須的設備而出口的部分粗糧,平均每人僅212.5公斤原糧。換算下來,每個人一天僅僅只有0.59公斤糧食(原糧),不足以裹腹。
彼時一部分人也對此并不認可,認為要暫緩工業化,把資金更多用于民生,應施“仁政”。陳云和中央的看法是要施“大仁政”而不是“小仁政”。新中國成立初期,工業基礎極度薄弱,必須從國外引進設備、技術,這就需要大量的資金,特別是外匯。但其同時強調,為了工業化出口糧食的同時必須要兼顧民生。1949年12月17日,陳云提出:我們的方針,力爭不餓死人。國內私商或留港人士愿以自己的外匯購糧運回者,一律歡迎。1950年1月22日,陳云強調必須增購外米2億公斤,加上原計劃廣東購外米1億公斤,共3億公斤。其明確表示,當糧食不足,嚴重危及民生時,“最后我們還有一手,就是洋米進口。這不困難,只要有美金就成”。
于是在農業初步恢復和發展的基礎上,中國積極開展糧食出口貿易。1952—1960年,出口糧食2120萬噸,共創匯21.51億美元,為后來的工業化積累了原始資本。彼時上海工廠里隆隆運轉的每一臺機器,可能都是全國人民勒緊褲腰帶,省下一口一口糧換回來的。
那是中國最艱難的時候,要發展只能用口糧換外匯,又隨時準備著在生活壓力到一定程度后優先保障民生。當時省糧省錢搞生產是全國人民一致認為最光榮的事情,鋪張浪費會被嚴重鄙夷。
不過,后來從發起大躍進運動到進入三年困難時期,中國從出口糧食換外匯,變成了進口糧食保命。1959—1961年,中國遭遇嚴重的糧食危機。1960年與1957年相比,糧食人均下降29.7%。全國城鄉大面積出現浮腫病?!梆囸I”成了那一代人永遠難以忘卻的符號。
1961年,中央政府認識到糧食問題的嚴重性,開始大規模進口糧食,并且將糧食列為第一進口商品,化肥、農藥和油脂列為第二位進口商品。1961年中國糧食進口達到創紀錄的580.97萬噸,1962年糧食進口492.3萬噸,1965年糧食進口達到640.51萬噸。中國自此從糧食凈出口國變成了糧食凈進口國,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1984年。
在大量進口糧食的同時,中國同時在出口大米。因為國際市場上大米價格明顯高于小麥的價格,少吃大米用于出口可以換回更多的小麥。彼時新中國必須用這種方式來換取生存。許多南方人不得不因此放棄吃大米的生活習慣,多吃面粉。
從建國初期到1978年改革開放,糧食在中國國民生活中都是一種“緊平衡”的狀態。哪年豐收了會多出口創外匯,哪年欠收了會多進口保民生。每家每戶都以“糧”為主要追求目標,就這樣緊緊巴巴地過了30年。
這些歲月成為無數中國人時代的烙印。現在很多老年人異常珍惜糧食的行為,實際上也包含著一種時代的創傷,糧食是中國經濟建設的最初發動機和資本,為了搶發展,不得不去犧牲肚子。
楊振寧在《曙光集》中提到:國家的誕生如同嬰兒分娩,必會有陣痛。解決這些陣痛,需要一場場硬仗攻堅,亦需要無數人蟄伏與默默奉獻。
中國徹底消滅饑餓,是伴隨著科學技術的突破與合理農業政策的雙管齊下實現的。大體可以總結為三場硬仗。
第一場硬仗是“農業政策的進步和明確”。三年困難時期過后,農業漸漸恢復,可糧食供求緊張的狀況沒有根本改變。到1978年,中國熬到了開天辟地的改革開放,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范圍內推廣。國家大力推進農村改革,制定了促進農業和糧食生產發展的多項措施,為農業生產注入新的活力,1979年國家大幅度提高糧食收購價格,這都極大激發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
與此同時,以袁隆平的雜交水稻和李振聲的遠緣雜交小麥為代表的中國農業科學技術紛紛取得突破,這是中國消滅饑餓的第二場硬仗,中國的國運來了。
世人大多知道袁隆平,但較少有人知道李振聲。李振聲是除了袁隆平之外,“唯二”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農業科學家。他研究的課題是把小麥和牧草雜交,讓普通小麥既能結糧食,又能擁有牧草的抗病性。從研究開始,到成功培育成“小偃系列”遠緣雜交小麥,他整整用了20年奮斗在田間地頭。1978—1998年,我國水稻總產量增加627億公斤,小麥總產增加694億公斤,超過了水稻,李振聲不斷優化的“遠緣雜交小麥”功不可沒。李振聲等人在質疑與動蕩中奉獻一生,值得被永遠銘記。
在政策和技術的雙重紅利下,中國的饑餓攻堅戰在1984年基本取得了勝利。
1977年糧食產量28273萬噸,1979年產量達到33212萬噸,1984年糧食產量再創紀錄,突破4億噸,人均糧食突破400公斤,1977年到1984年糧食增幅達到42.3%。這意味著人均每天的糧食從1949年的0.59公斤,增長到了1.095公斤,足以讓人民吃飽肚子了。同時基本解決了農民的溫飽問題。
一個國家的國運是一波波的,1978年前后,中國在政策和技術上接連取得突破,大師和偉人紛紛涌現,再次開啟了一個百花齊放的時代。但徹底消滅中國饑餓,還需最后一根定海神針——健全糧食儲備體系。
完善的糧食儲備體系可以保護農民的利益和消費者的需要,也是應對各種緊急狀態的需要,可以為糧食進出口建立緩沖機制,穩定糧食價格。每個國家的國情不同,糧食儲備的量并不是越多越好,而是達到一個安全量和平衡即可。
1990年中國建立了專項的儲備制度,糧食科學的儲備規模和體系逐漸形成。2000年中國成立中國儲備糧管理總公司,專門用來宏觀調控和戰略儲備。中國建成了“政府儲備、政策性庫存、企業商品庫存”三重儲糧體系。地方儲備糧的建立原則是產區3個月、銷區6個月、平衡區4.5個月的糧食儲備。
另外中國還有極為成熟的價格監測和糧食應急體系。來自農業部今年4月的數據是,現在全國共有糧食應急供應網點44601個,應急加工企業5388家、應急配送中心3170個、應急儲運企業3454家。兩級監測體系,國家信息直報點1072個,地方糧食信息監測點9206個。中國已經形成了“保障體系有支撐、市場波動有監測、應對變化有預案、保供穩市有責任”的高效糧食應急機制。
當前我國大米庫存1.09億噸,在完全沒有產量的情況下,足夠滿足全國9個月的需求;小麥庫存1.31億噸,足夠滿足全國13個月的需求;粗糧庫存2.23億噸,足夠滿足9個月的需求。根據新華社今年4月9日的信息,隨著東北稻谷最低收購價政策收官,中儲糧累計完成中晚稻最低收購價收購2208萬噸,中央儲備糧“家底”進一步充實。
我們可以說,中國糧食儲備非常充足,并沒有糧食短缺之憂。
經過政策紅利釋放農民積極性,農業科學技術紅利爆發提高產量,以及糧食儲備體系的完備,“饑餓”這個詞已經離中國人的生活非常遙遠了。
現在中國糧食產量連續5年穩定在6.5億噸以上,2019年糧食產量6.638億噸,創歷史新高。小麥平衡有余,稻谷供大于求,2010年以來,中國人均糧食占有量持續高于世界平均水平,2019年達到472公斤,遠高于國際上人均400公斤的紅線。谷物自給率超過95%,稻谷和小麥兩大口糧完全實現自給。
不過,中國的糧食問題,依舊沒有到高枕無憂的地步。中國糧食存在結構性短缺問題,優質稻谷和小麥供給不足,玉米存在產需缺口,大豆自給率不足20%。我國每年進口糧食1億多噸,是全球最大的糧食進口國,主要以大豆、粗糧等為主,大米、小麥進口一般分別為200萬噸、400萬噸左右,只占國內消費總量的1%、2%,主要起到品種調劑的作用。
中國的糧食自給率高主要是宏觀調控的結果,但是要清醒地認識到,中國農產品在國際上的競爭力其實并不高。大豆的進出口就是最好的例證,2019年進口大豆8851萬噸,進口量占我國國內消費量的85%左右,自給率不足20%。大豆一度是中國優勢的出口糧食品種,但是隨著榨油產業的高速發展,美國轉基因大豆的出油率、工業壓榨率高受到工廠的青睞。
美國目前是最大的糧食出口國,以大豆和玉米為主,糧食總出口量超過1億噸,約占全球總出口量的四分之一。由于價格低出油率高,加上中國沒有找到有效措施扭轉局面,美國大豆迅速占領了中國市場。隨后,巴西、阿根廷等轉基因含油率高的大豆也迅速打入我國市場。中國大豆幾乎沒有生存空間,價格受到擠壓,農民種植的效益變低,大豆產量連年萎縮,2012年產量只有1300萬噸,2019年大豆產量為1810萬噸。
國內的90家大型大豆加工企業中,64家有外資成分,四大外資糧商(ADM、邦吉、嘉吉、路易達孚)控制著中國85%的大豆加工能力。如果大豆是中國的口糧,那現在無論中國的經濟再發達,脖子都在別人的手掌中掐著。值得慶幸的是,中國稻谷、小麥等主糧已實現完全自給,且階段性過剩。
中國農業的另一個短板是成本高。這緣于勞動生產率低和勞動力價格不斷上漲,2001年到2015年,中國玉米、稻谷、小麥、大豆、棉花人工成本分別增長了2.56倍、2.3倍、2.62倍、1.72倍、3.36倍。2015年,中國玉米、稻谷、小麥、大豆、棉花的成本分別為美國的14.78倍、4.11倍、16.33倍、8.5倍、28.23倍。近年來中國農業機械化程度有所提高,但是成本差距依然非常巨大。以美國為代表的大農場、高機械化的農業運作方式的效率要高于中國。
這意味著,中國一邊要提高農業質量,另一邊必須要把控好糧食進口防火墻。
糧食,不僅僅是經濟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和社會問題。嚴把進口糧食的防火墻,保持谷物自給率95%的紅線,維護國內糧食較高價格水平,控制糧食的進口規模,保證農民種糧積極性,合理利用中國為數不多的耕地,是中國作為一個人口大國時刻要考慮的問題。這也是國際上各個國家對于自我保護糧食問題的通用做法。中國提出“以我為主、立足國內、確保產能、適度進口、科技支撐”的政策方針,是總結了經驗教訓結合實際提出的長遠戰略。
“糧食”問題的復雜性,遠超一般人的想象,是國家之根基。各國關于農業的競爭遠沒有結束,可能也永遠不會結束。
中國可能是世界上國情最復雜的國家之一。我們的國家從一片荒蕪和廢墟中走到現在,如何守住18億畝耕地的紅線,生產足夠的農產品里土地,把14億人帶向富裕和繁榮,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艱難的問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