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明
2月27日,一架客機從美國弗吉尼亞州的華盛頓里根國家機場起飛
這一波全球化(globalization)經歷了小半個世紀的狂飆突進,在2020年似乎到了謝幕的時刻。在疫情之前,全球化浪潮就早已日漸疲軟,反全球化的聲音也從小變大。2020年的新冠疫情很可能成為致命一擊,直接終結飽受質疑的全球化時代。
在人類的歷史上,1980-2020年的“全球化”是一個怎樣的時代?2020年之后,人類的命運又將何去何從?全球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會與夢想,但也帶來了不公與苦難。它造就了一批享受全球化紅利的“世界公民”,但也造就了一群被遺忘的“雨季的孩子”(低收入群體的棄兒)。它有光也有影。但至少,它是進步的、和平的、建設性的。它曾經帶給人們全球共治的希望,也讓人們記得,我們都曾在同一個屋檐下,共住地球村。
全球主義帶來了我們時代的榮光,創造了冷戰時代難以企及的重要成就。《世界經濟黃皮書》認為,進入21世紀,全世界超過50個欠發達國家基本擺脫了貧困,人的生存質量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但是,反全球化的聲音從一開始就存在。1994年元旦,在墨西哥南部恰帕斯(Chiapas)的叢林中,打響了“反全球化”(anti-globalization)的第一槍。那一天,正是《北美自由貿易總協定》準備實行的時間,一群蒙面的印第安人武裝占領了南部的小城圣克斯托瓦爾,并且發布宣言:“我們已經受夠了。”由于墨西哥加入了北美自由貿易總協定,意味著來自美國的農產品可以零關稅地進入墨西哥市場,這對于墨西哥的原始農業是一個巨大的沖擊。游擊隊起義的時間,正是北美自由貿易總協定開始的時間。剛因墨西哥土地條例新政“第27條”失去的土地的南部印第安人,在全球化的沖擊下徹底失去了生存的空間。因此,他們憤怒地指出,“我們是資本上的零”,“我們的生死無人關心”。這支名為薩帕塔游擊隊(EZLN)的抗爭組織,在將矛頭對準墨西哥政府的同時,也對準了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在他們看來,這種道路是毀壞全球原生態的經濟模式為代價的。
左翼學者指出,全球化的實質就是新自由主義,就是“華盛頓共識”(Washington Consensus)的全球營銷。新自由主義被認為是一種市場原教旨主義,倡導市場經濟、自由競爭、資源流動、政府零干預。這種“自由競爭”,對于財力雄厚的跨國公司而言,意味著巨大的蛋糕;但是對于恰帕斯印第安人這樣的小生產者而言,則意味著失去了最后的生存空間與尊嚴。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說,“我們面臨的困境是新自由主義吞噬了世界,給民主和環境造成了不容忽視和低估的危害。最令人沮喪的是,大多數人感到別無選擇。”法國學者蘇珊·喬治認為,“在新自由主義的游戲中,與勝利者相比,這里有更多的失敗者。”
在這個時代的每個人,都可以感覺到全球化的成果在快速地流逝—被凍結的航空業和旅游業、盛景不再的跨國教育產業、大受打擊的國際貿易等。
在2008年的世界金融危機之后,全球化的紅利逐漸消失。反全球化運動的主體從“邊緣人”變成了“大多數”。反全球化運動的高漲,出現了“逆全球化”(de-globalization,又譯為“去全球化”)的現象,這表現為經濟上的保護主義、政治上的國家主義、社會上的激進主義。2016年的兩大“黑天鵝”事件,分別是英國公投中“脫歐派”的勝利及美國大選中的特朗普勝選。這兩件事都標志著民粹主義借助后真相時代而崛起,伴隨著情緒性宣泄和詭辯而成為主流。
“灰犀牛”已經出現,風險隨時會爆發。
2020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是人類歷史中的重大突發事件,也深刻影響了全球化的進程。由于疫情人傳人的特殊性,它突破了每個國家的公共衛生防線,令國際交往的風險性大幅上升。越是全球化程度深的國家,越可能遭到病毒的侵害。國家的本能反應是奉行孤立主義,暫停國際航線,封閉關口,以減少境外病毒的進入。很多出差、留學國外的公民都只能滯留當地,無法返程。在美、英、澳等國家都發生了亞裔留學生無故被打的案例。種族主義、保守主義、民粹主義空前高漲,網絡上充滿著對“他者”的語言暴力。目前相關沖突依然缺乏數據統計。
當今國際社會的雙邊關系、多邊關系也處于動蕩階段。由于疫情的突然來襲,歐盟的各個成員國之間開始相互封閉邊境、禁止人員自由流動。尤其是疫情嚴重的國家,不僅沒有受到其他成員國的有效援助,更是成為這些國家防控的對象。比如意大利對歐盟的措施就頗為不滿。意大利一項民意調查顯示,88%受訪者認為“意大利是歐盟的棄兒”。由于德國早期還扣押過送往意大利的口罩,導致意大利國內還爆發了一次“反德浪潮”。此前的戰略互信關系已經蕩然無存。至于中美兩個大國則圍繞著“疫情從哪而來”打著口水戰,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目前處于近40年的低谷。甚至有悲觀的媒體在猜測是否存在戰爭的可能性。
被基辛格認為深刻改變人類社會秩序與歷史進程的新冠疫情,像古希臘神話中的“金蘋果”一樣,導致了人類社會的相互懷疑與巨大糾紛。互信的崩壞,實質上意味著抽離了全球化的基礎。在這個時代的每個人,都可以感覺到全球化的成果在快速地流逝—被凍結的航空業和旅游業、盛景不再的跨國教育產業、大受打擊的國際貿易等。多個國家以抗疫為名,走向徹底的孤立主義,在緊鎖國門的同時也開始信息封閉。世界走上了逆全球化和去全球化的快車道。已經有多位學者斷言,“后全球化時代”即將到來。
全球化時代是否就此結束,首先取決于疫情的發展。根據哈佛大學一個研究組在《Science》發表的一篇高引論文的推算,新冠疫情的影響將持續至2025年。從2020年到2025年之間的5年,病毒會時不時卷土重來,這意味著當下的全球化體系將遭到一定的停擺。但研究者也樂觀地指出,人類會在防疫和發展中找到新的平衡,從而學會與病毒和平共處。2025年之后怎么辦?有可能全球化的基礎仍然存在,疫情一過去,全球化仍能重啟。
另外一個變數是日益堅決的反全球化力量。隨著民粹主義的崛起,大眾對于全球新自由主義秩序的不滿日益上升,在疫情到來之前已經抵達臨界點。民粹主義對建制派政治而言是一個幽靈,是摧毀性的力量。在今日,民粹主義以多種形式而存在,既有彪悍的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也有偏執的激進民主,它們都或明或暗地指向了法西斯主義的方向。對全球化秩序的不滿,已經被充分點燃。哪怕疫情在今天突然結束,但民粹主義的火焰并不會熄滅。它會變成一種怎樣的力量,如今依然有待觀察。只有那些持反全球化立場的底層人民認為“全球化依然能帶來發展機會”,全球化才能獲得動力。
第三個變數是美國的態度。作為全球第一大強國,美國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將影響其他國家的立場。在特朗普時代,美國走向了民粹化,并率先展示出反全球化的一面。保護政策與孤立主義,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全球化的逆流。退出國際組織,也意味著破壞了全球合作的默契。自2016年以來,美國為世界樹立了一個壞榜樣,并以零和博弈的思維處理一系列國際關系,比如對中國的貿易戰。這種反全球化的激進態度,不僅消解了國際組織的權威性(例如聯合國、世貿組織、世衛組織),也變相導致了多個國家出現了對美的抵觸思維(例如中國與伊朗)。自20世紀末開始的被認為代表人類福祉的全球合作,遭到了美國的一系列打擊。2020年11月,美國大選又將進行,作為反全球化代言人的特朗普到底能不能連任?如果白宮易主,新總統能否力挽狂瀾?全球化的命運會不會發生改變?全球合作是否有重啟的機會?
反全球化不是一種建設性的力量。它不能提供經濟發展的動力,也不能促進科技的發展。它更多的是一種情緒宣泄,而不具備理性的力量。
1980年到2020年這40年的全球化歷程,應該是人類歷史上少有的黃金時代。除了一些區域性的沖突(比如波黑內戰、盧旺達內戰、敘利亞內戰等),絕大多數國家都享受到珍貴的和平。而且,隨著全球化工業體系的完成,很多國家也獲得了發展的紅利。近40年來,全球絕大部分國家的GDP是處于增長狀態。尤其是很多第三世界國家,迅速解決了溫飽問題、進入人口大幅增長階段,人均壽命也有極大的提升。比如,非洲的總人口就比30年前增長了一倍。抓住全球化機遇的國家,更是實現了經濟上的巨大飛躍,從發展中國家進入發達國家或準發達國家之列,比如日本、韓國與中國。尤其是中國,通過勞動力的巨大優勢成為世界制造業的中心,GDP總量在40年內增長了80倍,可謂是全球化最大贏家之一。
人類財富的“蛋糕”確實越做越大。生在全球化的時代,其實是這一代人的幸運。
盡管當下民粹主義者反全球化的呼聲越演越烈,其中一些口號似乎也有道理。但毫無疑問的是,民粹主義者沒有未來。反全球化作為一種質疑的聲音,它能提供反思的價值,畢竟之前的全球化確實有不公平的一面。但是反全球化不是一種建設性的力量。它不能提供經濟發展的動力,也不能促進科技的發展。它更多的是一種情緒宣泄,而不具備理性的力量。它會將國際局勢引向緊張化,而不是邁向和平。一旦由民粹主義者掌握了政權,國際政治很可能就會充斥著軍備競賽、核威脅和恐怖主義。
下一個黃金時代,就是全球化重啟之時。只有集齊三個條件:和平、互信與共同的發展愿望,全球化才能重新啟航。屆時,可能是疫情告一段落之時,也可能是民粹主義慢慢消退、人們恍然大悟之時,也可能是各國首腦重新聚首,共同商談建設良好雙邊關系之時。它還有多久,取決于我們是否有能力建設一個更為公平的新型全球化,也取決于我們是否能具有足夠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