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嘉禾
江南初春驚蟄的雨已經落下來。
少年鶴子靜默地站在雨里。帶著淺墨香的雨從枝頭落下來,碰在他的背上,彈起成為一片小小的五瓣水花。
說鶴子默然,其實并無甚意義。他有很堅實的細腿,可惜的是生來給固定在了地上,以至想要行至梅林更深處一點也不能夠。少年站在徑邊的梅花樹下一站站了好多好多年,也沒有了吵鬧的性子,也不想要說些什么看些什么。他那雙外人看來通透澄亮的圓目早失了靈氣,至于黏在一起的喙,本來造他的匠人也就沒有張開他嘴的打算。
鶴子沉寂地聽雨。他已經學會專注地做很小的事日復日,不然日子也的確是過于無趣了。
鶴子很想要見見西湖。
他料想西湖應并不太大,再大就失了韻味。他想他要是會飛,一定飛得頂高,在湖上徘徊一周又穩落于孤山梅林之際。他不能夠。他這么上百年地站在梅下,也沒有瞟見過一眼西湖。他不氣不抱怨,他早氣夠了,傲氣從骨子里溺浸每一寸泛光的皮膚,他很淡然而坦然地聽湖邊獨奏給他的雨。
雨從梅梢頭滑至脖上,溜過他曲美的長頸,沿脊背弧度游行至長尾末,輕輕一擊落地,發出粘而較脆的音,令鶴子酥麻而快活。
驚蟄的夜雨自顧自地下,水墨間只余他一個聽客,倒也不至于索然。
鶴子記得他曾經有同伴,那鶴太傲氣。后來一個晚秋的雨夜,似是給兩個窮人撬去了。鶴子想了幾個晚上,他想,撬一只銅鶴去賣錢,也不知先生若在世會不會扣弦而歌,嘆一句“世上無人知吾林處士矣”。
銅鶴鶴子非彼鶴子。先生走的時分,孤山的梅林只余了兩只鶴,兩只日日侍先生弄琴的鶴,一只叫鶴子。鶴子絕食死了。先生走了四十九日,梅林枯殆盡死,枯前在晚秋開了一回早花。銅鶴鶴子初回就立在這樣的斑斕里。梅林只余了如今他頭頂上一株,后邊一片都由杭州的官人新補種上去。鶴子想,這梅應當極老,丫枝低垂扭曲,與后頭一大片故作鱗次櫛比的紅梅相比畸形而格格不入。如今到了花季也應無萬梅齊放旖旎敵春的壯麗,反而顯現出傀然獨立的孑然風骨來。
鶴子想,老梅林最后一次花開就不是這樣。那應是由很小的紅梅一縷縷聚集,匯成一大片深色的花海。風經過枝頭則一樹梅頷首垂目,花浪泛過,撫下一地的殘瓣淺香。鶴子想,當初的自己就應是打西湖歸來,翅羽攜著晚霞下西湖的薄霧,降落在一地揚起的落紅中,背后響起先生睡前撫琴而和的一首《酒狂》。
先生極愛他的琴,不然他如何在上頭彈他自己。先生倚在梅下彈,臥在鶴群里彈,折了梅枝換回了酒錢,他又舉著素胚的陶盞對月輝星光誦阮籍,懷嵇康,十個指頭一下一下地撥出一首支離的《廣陵散》。
如今好多人登孤山來看梅看湖,沒有人再樂意安靜盤坐山石側聽畢一曲完整的七弦琴。
鶴子很想見一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