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絕對言之,時間是不可戰勝的,文學也好,藝術也好,所謂“不朽”,所指的是流傳較為長久的極少數,但它們總歸屬于“有限”,而時間是無限的。然而,盡可能長久地和時間周旋,進而乘隙將之擊潰,乃是偉大作家與藝術家的終極理想。
余光中先生的名詩《和永恒拔河》,寫的就是發誓躋身“不朽”的詩人與時間之間慘烈而綿長的較勁?!拜斒亲詈罂倸w要輸的/連人帶繩都跌過界去/于是游戲終止/——又一場不公平的競爭?!边@場競技的極端不對等,勝算如此之小,詩人縱有夸海口的膽量,也只希望:“但對岸的力量一分神/也會失手,會踏過界來/一只半只留下/腳印的奇跡,愕然天機?!?/p>
要問:那樣的“腳印的奇跡”留存多少?數數當今書籍,燦若夏夜星空的唐朝,留下多少首詩,就知道有多稀罕。至于寫詩超過60年的已故詩人余光中,他平生所作的上千詩篇,百年以后人間傳誦的有幾首?二百年、五百年后呢?然而,那是由不得人的“天算”,人能做的,僅僅是反求諸己:“唯暗里,繩索的另一頭/緊而不斷,久而愈強/究竟,是怎樣一個對手”……
時間不能被打垮,是肯定的;同時,人暫時地將時間“擊潰”,即使無法實現,也是美好的夢想。如果你認為此夢失諸荒誕,將之歸類為后羿射日、精衛填海一類神話,也未始不是值得詠嘆的浪漫。
其實不妨從追求“千秋萬歲名”稍作退卻,即使局限于現代詩的立體感和多維性,也能夠把“塊狀”光陰拆散、打碎,重新以意象、象征,在順流而下的邏輯之外,另行構建詩的秩序。
且看非馬先生名作 《醉漢》 里的時間:“把短短的巷子/走成一條/曲折回蕩的/萬里愁腸//左一腳/十年/右一腳/十年//母親啊/我正努力/向您/走/來。”
和闊別多年的母親相見的一幕,演出在“巷子”的舞臺上。短短的巷子卻和漫長的時間糅合為一體,被“思念”灌醉的兒子,踉蹌、沉贅的腳,每一步都邁出“十年”,三維空間加入被解構為碎片的“時間”,被靈感攪拌之后,鋪在巷子的石板路上。在這一精粹至極的斷章里,潰散的時間向人間至情俯首。
如果說臺灣女詩人夏宇的名作:“把你的影子加點鹽/腌起來/風干/老的時候/下酒。”想象誠然別致,感情內斂而足夠強烈,其中的時間還是線性的,符合時間運行的邏輯,現代詩人則不復拘泥于日歷的序列,玩僵硬的時間于股掌。將整塊時間打碎,再嵌入獨特的感性宇宙有之;潛身于時間之內,隨心所欲地穿越有之;打孫悟空的筋斗云,在“未來”占據位置,進而審視目前和往昔有之。于是,人類與之對峙,恒以“湮沒”為唯一結局的“時間”,它的軟肋露了,人的慘勝、暫勝成為事實,盡管依然為數極少。
時間潰散后,很快就重新集合,龐大的新陣勢形成,把妄想偷偷進入“永恒”的野心家擋住,新一輪角斗開始。里爾克的《時間之書》有這樣的詩句:“我覺得:一切生命都被活過/那么誰活過它呢?是那些事物/站在那里,像未奏出的樂句/在昏暮就如藏在豎琴之中/是那些風,自水上吹動/是那些枝條,彼此示意/是那些花,編織香氣/是那些長長的遲暮的徑路/是那些溫暖的獸,來回走動/是那些鳥,奇怪地振翅飛行/那么誰活過它呢?神啊,你活過它嗎?這生命?”